第2章 黑袍怪人
临安西城钱塘门内稍南,癸辛街上,有一座园林府第。因为登临楼阁,可以眺览西湖山水的秀丽景致,所以取名“瞰碧园”。园中引湖水蓄池,池中有亭,御赐匾额,题名“水月”。园不大而幽奥曲折,真所谓一步一景,引人入胜。这便是太傅、同安郡王杨存中的王府。杨郡王在西湖山林胜处,广置园林。苏公堤跨虹桥北有杨园,灵隐至九溪之间有梅坡园、松庵,此外又有聚秀园、云洞园等等。仅仅云洞园一处便有胜景十余处,风景清幽,甲于临安。
杨郡王担任了二十年的殿前都指挥使,统帅御前侍卫马步亲军,是皇帝的心腹。原已交卸军权,闲散在家,现在因为官军从淮南溃败,朝野震动,才又起用他为御营宿卫使,个命他统领马步亲军五万人,驰往镇江增援,明天便要启程了。府内府外,忙忙碌碌,不断有御营参议官、干办人员和各军统制官前来禀事商议,天色断黑以后,才稍稍安静下来。
府中小书房方桌上摆下了一席精致的酒席,设了两副杯筷,几碟时鲜的下酒珍肴,尚未开膳,因为专等红得发紫的内侍都知张去为来为他送行,他们两人气味相投,是结纳得很深的。杨存中虽然已届花甲,依然魁梧雄伟,红光满面。他抚摸着绕腮虬髯,在书房中缓缓踱着,一边思索明日启程之前还有什么要办的事,一边等候张去为的到来。他知道,这位太监头子,大概是要等待皇帝去奉华堂刘贵妃房位用膳,才能抽身出来。他那高大的身躯,穿着家常直领对襟紫袍,穿着玄色无翅东坡巾,宫灯映照,在书房雕花砖地上拖着长长的身影。他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刘锜兵败渡江,英名扫地,他被皇帝起用来挽救战局,感到非常欣慰。然而目前军情危急,朝廷已罢了王权的军职,命他到行在来待罪,由李显忠代替王权为淮西主帅,看来大事已去,很难阻止金兵渡江了。在这倒霉的时刻,带兵到镇江去,是个不讨好的差使。可是他还是感激官家的照顾,并没有派他到最险恶的采石前线去阻挡金主完颜亮亲自统率的主力,相比之下,镇江宋军的处境要好多了,到了那边再随机应变吧。他杨存中一生打了四十年仗,打过胜仗,也打过不少败仗,反正都过来了,没有什么了不起。如果国家不亡,皇帝不退位,也就有他杨存中的富贵荣华,想到这里,他不禁仰首微微一笑。
“启禀王爷,有客!”王府门上老管家在书房外高声通报。
“谁”杨存中大声问道,奇怪怎么通报不提姓名。
原来这时王府门口忽然来了一顶蓝布竹轿,后面跟着两个中年伴当。到了门口,竹轿停了下来,一个胖大的伴当凑上前去,在老门公耳边嘀咕了两句,又从怀中取出两锭金元宝,塞到门公手中。老门公惊愕地望了一下小轿,又瞅了一眼手中的金锭,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揭开轿帘看了一看,终于挥挥手道:“跟我来!”
竹轿进了王府,跟着门公一直抬到王爷书房门前。老门公通报后,又伛身进屋,在郡王耳边轻轻禀报了几句。存中大惊,踌躇了一下,点了点头,门公又回身出去,掀起轿帘,说声“请!”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矮矮壮壮全身用黑袍连头蒙了起来的怪人。进屋之后,陡地抛去黑袍,跪在杨郡王面前,连连叩首。从窗外遥见杨存中大声呵斥,连连摇手。那人一再叩头哀求,忽然转身一摆手,两个伴当即从轿中取出两只锦箧,进屋放到案几上,打了开来,却是盈盈满箧灿烂夺目的金玉珠翠。存中瞟了一眼,沉吟了一下,面色缓和下来。挥挥手,伴当们合上锦箧,退了出去。存中扶起那个跪着的汉子,藏到隔壁一间小屋里去了。
少顷,宫中内侍省都知张去为由几名小黄门提着灯笼簇拥着乘轿来到。杨存中慌忙迎了上去,执手笑道:
“去为,你是个大忙人,我猜你不到这个时候,抽不得身。”
张去为年刚半百,圆圆脸,白净面皮,淡眉细眼,手捏檀木串珠,打着哈哈,笑道:
“咱家的事,郡王最清楚。官家白天是一刻也不让我闲着的,大事小事都得找我。可是你郡王的面子,大军出征,咱家怎么也得来为你壮行。”
张去为还带着正四品承宣使的官衔,私下出宫的时候,总是穿着紫袍金带,平脚幞头,俨然朝廷大臣。这也并不希
罕,徽宗时代,大太监童贯还曾封为广阳郡王,权倾天下;
杨戬和梁师成那一伙内侍也都是少保、太尉,官居一二品,张去为还算是小焉者的了。
杨存中将张去为延入书房,笑道:
“去为,先别入席,我让你见一个人。”
“怎么,还藏着个贵客”
“见了,你就知道了。”
存中屏退左右,然后轻轻叩了两下边门。门开处,走出刚才那个矮壮汉子,见了张去为,翻身扑地便拜,哭诉道:
“公公救我!”
去为大惊,说道:
“你不是王权吗好大胆!不战而逃,丢了淮西,连咱家也不光彩。朝廷正要捉拿你归案,好歹要你的脑袋。咱家正为你操心哩,竟敢闯到郡王府来了!”
那人确是建康都统制王权,自从放弃和州,逃到采石,知道罪过太大,朝廷大臣决不会放过他。于是丢下所统军马,在建康城隐藏了几日,看看熬不过去,只得悄悄乘夜进临安城来走门路,只求保住一条性命,将来东山再起。此时他连
连叩头道:
“王权该死,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下了大理寺,一死不足赎罪。仗着有公公和郡王在朝,才敢回临安来,还望两位恩公救我王权则个。”
张去为和杨存中平时常得到王权的孝敬,况且也要拉拢统兵的将领作为心腹,所以相交很深。可是此事重大,怎么办呢去为沉吟着摸摸光滑的下巴,说道:
“王太尉!不是咱家见死不救,阁下确是败得太惨了,害得朝野震动,官家都准备航海避难了,这个祸闯得多大!你若在淮水边上打一两场硬仗再退,还有个转圜的地方,现在可叫人把你恨透了。咱家在官家面前好说歹说,本已恩准只把你罢官了事,不料宰相、御史一哄而起,非杀你不可,圣意已决定用你的头颅来平息朝野的愤怒。你等着吧,咱家纵有回天的力量,也没法救你了。”
王权听了,不禁放声恸哭,杨存中叹了口气,轻轻揭起锦箧,向去为示意了一下,去为略略瞟了一眼,淡淡的眉毛微微掀了一掀,冷冷地摇了摇头。存中只得劝说道:
“去为,刚才王太尉来,我也把他责备了一番。可是他既来了,看在平日份上,总也得给他留下一条性命。”
去为皱紧了眉,仰望窗外,凝神沉思了一会,猛然转身,
袍袖一挥,说道:
“请起吧,总得坐下来再商量啊!”
王权被酒色淘空了的虚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慌忙站起身来,连连向张、杨两人作揖打躬。存中笑道:
“太尉受惊了,坐下来饮几杯,细细商议吧!”
于是吩咐小厮添了杯筷,斟了酒,又催促小厨房上菜,三人分宾主坐了,慢慢地边饮边谈。“郡王,大局不妙啊。金主早晚就要在采石渡江了,看来李显忠也未必能抵挡得住。朝廷派了枢密使叶义问那个老糊涂督视江淮军马,虞允文做参谋。哼,一个白面书生!”去为抿了一口郡王府自酿的名酒“紫金泉”,不说下去了。他根本不相信这些文官武将能成得了大事,已多次撺掇官家航海去福建避难,可是被首相陈康伯劝阻住了。
“是啊,叶枢密和虞舍人不是能够挽救战局的人。若是金主在采石渡江,这局面就不知怎么收拾了。”存中夹了一块鹿脯吃了,忧心忡忡地又向王权说道:“完颜亮不比兀术四太子,他已经迁都汴京,如果被他打下江南,是要永远占领,不会再放弃了,所以决不能让金军渡江。朝廷已命令侍卫亲军马帅成闵的几万军马,从鄂州(武昌)星夜开拨回来增援阁下,这会儿大概将近到建康了,不想阁下竟然这么快就放弃和州渡江,真是遗憾!”
“是啊,朝廷如今收拾军心,正要拿王太尉开刀,杀一儆百。”去为瞅着王权说道:“在这个时候,非要一个有大来头的人不能救你。”
王权正鼓起腮邦子在嚼一匙五珍脍,听了这话,突然停住了咀嚼,瞪起两只火暴的小眼,直愣愣地望着张都知。除了这位内侍都知和杨郡王,还有谁能救他存中笑道:
“去为,你是说走吴皇后或是刘贵妃的门路吗”
“不,这样的军国大事,怎么能走后宫的路。”
“那末除非是首相陈康伯了。”
“那老头,正是坚决要斩太尉的人。”
“这倒难了,还有谁呢”
“有啊,太尉刘锜就行。”
&34;不,不行。”王权匆匆吞下五珍脍,把个圆脑袋晃成个拨浪鼓似地,说道:“是我不听刘太尉的将令,连累了他。听说他病得吐血了,怎肯替我说情。”
“去为,你真是说笑话了。”杨存中抹抹虬髯,说道:“刘锜那个人我清楚,平时随和得很,打仗时对部下却极严厉。
这一次王太尉把他害苦了。从镇江来的人说,若不是刘锜病倒了,上书请求辞去制置使,他一定会要求朝廷迅速处死王太尉的。”
“这个我知道,”去为深奥莫测地笑了一笑道:“刚才得到奏报,两天前,也就是十一月初四日,镇江驻军在瓜洲和敌军决战,被金兵从江岸包抄,几乎全军覆没,统制官战死了两人,代理都统制李横的将印也丢了,和中军统制官刘汜狼狈逃回镇江。官家得奏大怒,命咱家转告郡王,到镇江后务必查办作战不力的人,重重惩办。”
存中高兴地拈须笑道:
“刘琦这一番丧师失地,若不是病重得快死了,恐怕少不了也要担待些处分。现在他已交卸兵权,瓜洲大败,该是李横的责任了。”
“郡王,不要忘了中军统制刘汜是刘锜的胞侄啊!”去为略略动了一下筷子,眯了眼,笑道。
“哦,哦!”存中沉思了一下,忽然哈哈笑道:“我明白了,这确是个大来头的人物。来,为王太尉得救浮一大白。”
存中举杯和去为各饮了满盏,王权却还不曾醒悟过来,忙问道:
“郡王,是谁来救王权”
去为这才用筷子蘸了酒汁,在桌上比划着道:
只有刘太尉才能救你了。郡王此去镇江,可以将刘汜办成个临阵脱逃的罪。说他首先退兵,冲动了阵脚,才使全军溃退,立即将他押解到行在来,下到大理狱中。按军法,临阵脱逃者斩,咱家随即鼓动几名御史上书为刘汜说情,这比咱家说话更冠冕堂皇。只说是刘锜有大功于国家,现在病重,若是斩了他的胞侄,刘锜势必羞惭而死,不如将刘汜从宽发落。刘汜不死,王权也不能斩,就都改为充军编管吧。这样,阁下不就得救了吗”
王权恍然大悟,慌忙离座,向去为、存中长揖道:
“多谢公公和郡王救命之恩,王权这辈子也忘不了。他日若能侥幸遇赦回来,定当重重报答。”
杨存中仰天大笑道:
“太尉,你该感激刘锜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