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刘锜血战皂角林
大宋绍兴三十一年(公元一一六一年)九月,金国皇帝完亮率领大军六十万人发动侵宋战争,宋皇帝赵构起用老将一太尉、威武军节度使、镇江府驻扎御前诸军都统制刘锜为淮南、江南、浙西路制置使,统领宋军抗击金兵。
十月十五夜,月色皎朗,星光灿烂,鲛纱似柔和的清辉泻入淮水两岸,安宁,幽静,水波不兴。然而月光下清河口战舰林立,杀气隐隐。两岸军营座座,旌旗飘扬,更鼓之声,彼此相闻,巡逻兵卒时时在岸边巡察动静。在远离河岸的地方,入夜以后,宋军已开始悄悄撤退了,第一拨出发的前锋军是老成持重的浙东副总管李横所部八千人马。
这天下午,刘锜刚刚接到临安内侍省六百里急递来的皇帝金字牌,告诉他,金军已在涡河口渡过淮河,淮西主将、建康都统制王权节节败退,命令他的军马迅速退守大江,护卫江南。同时又得谍报,金军已破滁州,正向六合、真州方向进犯。刘锜终于下了撤军的命令。此刻夜深人静,大军浴着溶溶月色疾行在运河东岸,古老的淮阴城早已远远的消失在身后了。刘锜兜鍪金甲,腰悬佩剑,忧郁地笼辔策马,默默地在月光下行进,仪表依然那么安详潇洒,内心却十分懊丧焦急。敌军已破滁州,六合无兵防守,目前恐怕已被占领。真州虽有御前步军司统制邵宏渊一军驻守,不过一万多人,而且邵宏渊斗志不强,很难抗御金军,李横的前锋军纵然日夜奔驰,恐怕也救不了真州了。李横是员老将,打仗稳练有余,勇悍不足,他是不会拼命赶路的。想到这里,他懊悔不该点了李横的先锋。他借着盈盈月色,回首瞥了一下护随在参谋人员身后的胞侄、中军统制刘汜,他那年轻英爽的脸上,流露了恼怒悒郁的神色,好象还和童年时代一般,嘴撅得高高地,满肚子的愤懑。下午接到金字牌后,在帅衙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刘汜第一个要求担任先锋。他说:
“我部一千五百人虽然太少了些,可是都是马军,军士又年轻,磨拳擦掌,都要打仗。我愿立军令状,保证昼夜赶路,抢在金人之前增援真州。万一误事,甘当军令!”
参谋官陈端也很支持他,说道:
“刘统制官虽则军马不多,可是只要有一支援军进了真州城,就能鼓动邵宏渊坚守下去。况且看到了顺昌旗号,金人也会踌躇,以为是我们大军到达,不敢贸然进攻真州。”
刘锜踌躇了一下,没有答应。他认为刘汜部下军马太少,区区一千五百人能抵什么用(他忘了自己顺昌之战时怎样以少胜多的了),况且,他不能将这副先锋重担交给一个缺少作战经验的年轻军官。在众将官纷纷争夺先锋将印的时候,他选择了资历最老,战争经验最丰富,部下军马又最多的李横担任了前锋军的统兵官。现在要改变,已经来不及了。
陈端在军事会议结束时,就悄悄安慰了刘汜,说道:
“不要难过,守卫中军是第一要紧的事,不要小觑了它。打仗嘛,今后还有大仗要打,真州若是守不住,在扬州附近,宋金不要进行一场决战吗到那时候,我看太尉自己也会重上战场杀敌的。你的中军既要护卫统帅,又要与敌决战,这担子不是比前锋军更重吗”
刘汜叹了口气,闷闷地不吭声了。他也知道中军统制非到万不得已,不该贸然离开主帅去充前锋。可是年轻人一股勇往直前的英锐气概,使他顾不了许多,心中总是悻悻地,满腹不快。叔父过去曾经告诫他,凡事不可急躁冒失,要做一名良将,必须指挥若定,统顾全局,一勇之夫,不是将才。可是他做不到这一点,他说要学浑身是胆的常山赵子龙。陈端有时和他说笑,“赵子龙可是个智勇兼备的大将啊!”
夜色尽了,曙光朦胧,大军抵达楚州(淮安)郊外。按照陈端的行军部署,军马在楚州用了随带干粮,就地休息。自有楚州知府备了酒肉,出城犒劳将士。军情紧迫,刘锜不曾进城,略略休憩之后,便又继续行军。当晚宿营宝应,便接探报,六合也已失守。刘锜心如火燎,次晚抵达高邮。当第三晚赶抵扬州城北邵伯埭,还没有下马休息的时候,探事的飞马来报,李横的前锋军马尚在真、扬途中,真州已经失守,防守真州的邵宏渊已经向扬州撤退,李横军马也掉转头退回扬州了。
“迟了,迟了!”刘锜以拳击额,略一沉吟,猛然挥手道:
“传令,急行军,连夜进入扬州城!”
“太尉英明!”陈端策马上前劝慰道:“目前最紧要的一着,是迅速进入扬州,若是王权能守住和州,牵制住了金国大军,我军便死守扬州,或许能再取得一次大捷。”
刘锜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对贪财畏战的王权不再指望了。他想了一下,向参谋官陈端、董嘉问说道:
“现在还应再派一支人马抢先占领扬州城外江边的瓜洲镇。这个渡口对我们生死攸关,守住它,金军就无法南渡,我军也有了退路,不致被金军围困。你们看,让谁去”
刘锜说着,拿眼睛从身旁的马军中寻找侄儿刘汜。可是刘汜这一回却偏转头,拍马驰向旁边去了。他不愿带兵去守瓜洲渡口,他要在扬州城下和金军决一死战。陈端瞅了他一眼,笑了一笑,说道:
“太尉,还是让李横前军改后军,丢守瓜洲吧。”
刘锜从十月十九日起在扬州驻守了几天,战事又发生了急剧的变化。谍报:金军已在十月二十一日进入和州城,王权率领残兵渡江退守采石。这样,偌大的两淮地方,大江北岸只剩下扬州一座孤城,在军事上没有什么意义了。十月二十六日,金军统兵官萧琦、高景山率军抵达扬州城下。邵宏渊不听指挥,率领所部人马,开了南门先逃。霎时,军心浮动,百姓惊惶。陈端得悉后,慌忙进帅衙禀报:
“太尉,事不可为了,邵宏渊已开城南逃,人心慌乱。这座城池比不得顺昌,强敌压境,人心不齐,守不得了。朝廷上次金字牌,已明令太尉退守大江,还是奉旨撤兵,退守瓜洲镇吧。”
刘锜默然片刻,叹道:
“两淮土地全部丢失,我有何面目去见朝廷!”
还是陈端、董嘉问百般劝解,刘锜才下令将军马撤出扬州城,同时命扬州知府晓谕城中百姓,凡愿随军南渡避敌的,都乘早收拾出城。
扬州、瓜洲道上,百姓在奔逃,宋军在退却,金兵在追击。宋军前军已过皂角林,将近瓜洲镇,刘锜由刘汜率军护卫,徐徐地在中间行进,统制官贾仲和、吴超垫后警戒。刘锜心情凄凉,策马行到皂角林,望着那黑压压一片高大的皂荚树,停住不前了,再向前就是大江边上的瓜洲渡,他不能再后退了。想起了从镇江出师时,父老们的热情嘱托,期待他得胜回朝。可是今日兵败临江,一世英名丧尽,失地辱国,怎有颜面渡江去见江东父老他那深邃沉静的双眼痛苦地闭了一下,陡然炯炯地睁了开来,英气凛然地对刘汜下令道:
“传令,命统制官贾仲和、吴超就地阻击金兵。中军第四将王佐带领弓箭手去林中埋伏。”
传令军士拍马去了,刘锜又对随从亲兵喊道:
“取枪来!”
刘锜年轻时是神箭手,又善使枪。军士抬过来一杆丈八银枪,刘锜执枪在手,左右盘舞了一下,觉得有些沉手,究竟年迈力衰了。刘汜看这光景,明白叔父的心情,急忙纵马过来,拦住马首,说道:
“叔父是一军主帅,这支敌军容侄儿去对付了,不必大人亲自冲杀。”
刘锜勃然大怒道:
“什么时候了,还不让我杀敌,闪开!”
刘汜还要拦阻,刘锜掉转马头,斜刺里冲向前去,举起银枪,悲壮苍凉、惊天动地的大呼道:
“随我来!”
护旗亲兵乔保林手执帅旗,第一个跃马前进,紧跟在统帅身后,刘汜急忙指挥中军将士紧紧跟了上去。这时宋金两军马军已经在前面交起锋来,呐喊之声如山崩海啸。刘锜悲凉地想道:“今天是我刘琦尽忠报国的日子了。”他策着白骏马飞奔,拣那金军众多的地方杀去。金兵见了宋军的帅旗和
那雄伟的白马,知是刘锜亲自出战了,越发拥将过来,围住刘琦厮杀,都想活捉宋军统帅。刘汜心中着急,挺枪左冲右突,奋力杀入重围援救。
刘琦怒眼圆睁,神情威肃,大喝着,鼓足衰暮晚年的余勇,举着长枪,左盘右旋,只见他,家传梨花枪,一枪紧似一枪,一连把好几名敌将挑下马来。正杀得兴头,忽听见一声断喝:“刘锜休得猖狂,大金东路副先锋高景山来也!识时务的赶快下马投降,吾主不会亏待了你。”刘琦大怒,见是一条莽撞大汉,挟着长矛,傲然拍马来战,知道此人便是今年五月间出使临安的那个傲慢无礼的贺生辰使高景山。此人魁梧力大,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当下也不答话,略略战了三五个回合,伏鞍挟枪,拍马便逃,高景山狂笑着追了上来。刘锜耳听蹄声,看看追得近了,猛然掉转马头,使了个回马枪大喝一声,马到枪到,如闪电一般,枪尖直透高景山的咽喉。高景山猝不及防,顿时跌下马来,已是断了气了。金兵呐喊着退却了,不料统兵官萧琦又率兵反攻过来,大喝道:
“刘锜休走,大金东路都先锋萧琦来也!”
萧琦狡猾,挡开刘锜的枪锋,挥刀拦腰劈伤了刘锜的座骑。白骏马负伤倒地,把刘锜摔将下来。萧琦第二刀使个泰山压顶,便向刘锜的脑门砍去,眼看刀刃已到眼前,刘锜猛喊一声,一个鲤鱼打挺,纵身一跃,避过了刀锋。这时,斜刺里一杆“刘”字帅旗,猛地横扫,把萧琦的刀挡了回去。乔保林力大,萧琦的战马踉跄倒退,乔保林乘机下马,急呼道:
“太尉,快骑我的马!”
刘锜抱了必死的决心,摇了摇头,就以步战与金国马军交锋。究竟以低敌高,先吃了亏,而且年岁大了,半日战了下来,气力已衰,直是喘气。幸亏刘汜抢了上来,敌住萧琦,
那一百单八路梨花枪,赛如闪电一般,杀得萧琦膀酸肩疼,虎口震裂,勉强还了一刀,却被刘汜用枪将那大砍刀挑得半天高,刘汜收回枪,正拟刺向萧琦咽喉,却听见叔父那边杀声震天,略一惊疑,吃那萧琦抽刀往回便逃。原来这时刘琦额头上汗珠涌将出来,浑身乏力,眼看不济事了,乔保林慌忙护住主帅向皂角林突围。他的身上已被金兵砍伤多处,鲜血直冒,仍然咬咬牙,握紧了帅旗不让倒下。刘汜知道叔父危急,无心恋战,撇开萧琦,指挥军马掩护统帅后撤。萧琦见宋兵后退,仰面大笑道:
“刘锜啊,刘锜,看你往哪里逃!”
于是回身驱兵掩杀过来。看看逼近皂角林,中军第四将王佐看到帅旗,知是主帅被困,忙命伏在林中的弓箭手张满神臂弓,一箭箭射向金军阵中,金兵不曾提防,纷纷中箭,萧琦也中箭负伤,哇呀呀大叫一声,丢下刘锜,落荒而逃。金军一声呐喊,夺路溃退,刘汜与贾仲和、吴超等统制官率领宋军追击了三四里路,方才收兵。这一仗大获全胜,称为“皂角林大捷”,后来被朝廷列为中兴十大胜仗之一。
乔保林鲜血流得过多,昏了过去。他至死还抱住一棵三四丈高的皂荚树,死死地不让帅旗倒下,那指甲直嵌入了树皮下面。
刘锜精疲力尽地喘着气,站在帅旗前面,痛心于自己没有死,年纪轻轻的乔保林却牺牲了。想起了失去千里淮南。想起了乔保林白发苍苍的老祖父,在他从镇江出师那天,带了孙儿千叮万嘱来从军时的情景,不由得饱含热泪,遥望着江边,心中默默愧恨:
“我怎有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忽然一下呛咳,刘锜大口大口地吐血了,鲜血洒在烽烟弥漫的大宋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