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移 师 东 进
几天之后,采石两岸宋金两路军马,冒着风雪严寒,兼程赶路,同时向东移动,都想抢先到达下游的扬州和镇江。北岸,金主完颜亮在采石被宋军打败之后,留下三万人驻守和州,统帅其余二十多万垂头丧气的士兵,经过真州(仪征),打算会合占领扬州的萧琦所部十万人,从瓜洲渡江,夺取镇江府。南岸,大宋中书舍人、都督府军事参谋虞允文将王权军马交给从芜湖冒雪赶来的新任建康府都统制李显忠统率,又嘱张干办护送女婿冯方往临安养伤之后,带领刚从临安增援前来的侍卫步军司李捧所部禁军一万八千人,和战船数十艘,分水陆两路经过建康,飞速前往援救镇江,无论如何要在金主抵达扬州以前赶到,再和完颜亮作第二次的较量。
完颜亮精神颓唐,忧心忡忡地坐在楠木雕镂、可坐可卧的驷马安车中,从窗缝望着车外大雪,心情焦躁不安,怕迁移时日,耽误了讨伐东京的叛乱。如果让曹国公乌禄坐稳了江山,占领了大河南北,他前阻大江,后无退路,军心涣散,将会一败涂地,不可收拾。他在采石领教了宋军的勇敢和战舰的威力,只得领兵转向扬州。他知道采石一战,将士们心理上所受到的打击,比兵员死伤,战船焚毁要严重得多。必胜的信心丧失了,沮丧畏战的情绪笼罩了全军,这场打击的创伤是无法消除的,对未来的战争将会起到极其不利的影响。采石战船被焚那天,他在祭坛上看到宋军战舰上站着一个金盔细甲,长髯修伟的将官,李通眼尖,认出这人就是今年正旦在燕京朝贺的宋使虞允文。完颜亮注意到是他在指挥这场战争,怪道打得那么出色,和王权的懦怯简直不能比拟了。但望在镇江能交上好运气,不再碰上这个能文能武的书生。完颜亮在驷马安车中默默祝祷,并且许下愿,只要平定江南,一定到泰山去祭天封禅,拜谢上苍。--谁知虞允文却比他早了一天到达镇江。
虞允文督师采石,大破金军的捷报,飞到临安,飞到建康,飞到镇江,飞到哪里,哪里就爆竹喧天,万众欢腾。虞允文乘了水军统制官盛新的海鹘战船,顺江而下。过了建康,渐近镇江府,舟船驶过北岸滁河口瓜步镇,看见金兵三三两两在岸边观望,却不见南岸宋军踪影。又行了一程,抵达南岸下蜀镇,平静如常,毫无战争迹象。对岸真州一带,却出现了大批金军,一座座的营帐,威胁着南岸。允文叹息着对盛新说道:
“完颜亮若从此处偷渡,包抄镇江后路,我军无兵防守,危险极了。”
盛新道:
“舍人到镇江后,赶快派军马前来驻扎吧!”
“是啊,一定要这么办。”允文深沉的目光,纵览大江两岸,坚决的说。
战船到了镇江北门外船埠,下锚泊定。允文放眼眺望,寻找镇江原有的海鳅大船,却丝毫不见踪迹,十分纳闷。他留下盛新在船上准备战事,自己带了随从上岸,在鼓乐齐鸣,军民夹道欢迎中进入了镇江城。
这时镇江宋军云集,重掌兵权的御营宿卫使杨存中奉旨统帅侍卫亲军五、六万人,新升湖北、京西制置使成闵从武昌带回马军三万,外加鄂州步军三、四万,先后抵达镇江增援。连同刘琦从江北撤退下来的军马,和虞允文带来的李捧步军,总数不下二十万人。沿江一带布满了一座座大宋军营,岗哨林立,戒备森严。城内城外处处是鲜盔亮甲的官兵,和北岸金军隔江相持,酝酿着一场新的大战。
虞允文策马徐行,从北门进城。在士庶百姓的夹道围观中,缓缓行进,耳听得路旁百姓在兴奋地低低议论。
“瞧! 这就是在采石立了“大功的虞舍人!”
“是啊,若不是采石大捷,金兵过了江,我们早该逃难了。”
允文揽辔徐行,脑海中在忖度眼前即将在镇江发生的大战。他在经过建康时,曾上岸去见过督师叶义问,劝他到镇江来督师。叶义问胆小懦怯,再三推托,不曾同来。允文忧虑镇江有杨存中、成闵等大将,尤其杨存中难以相处,没有大臣统帅,事权不一,如果内部掣肘,这个仗如何能够打好。行近了都督行府,见门楣上悬了一块匾额,上用黑漆楷书:“督视江淮军马行府”,是老进士叶义问的手笔。允文在门前照壁旁下了马,只觉门内一股冷森森的寒气,迥然不同于别处的热烈欢迎。门口站班的侍卫亲军已经换了杨存中的部下,冷冷地和允文打了个照面,毫无表情,行府中文书干办人员一个也没有出来迎接。允文觉得诧异,料想是杨存中在捣鬼,心中黯然一沉,疾步进了二门。穿过前厅,来到后院,一排五间厅房,方是督府办事的所在,又称政事房。政事房中众多将军们紫衫戎袍,齐簇簇分坐了两列,居中巍然坐着的是大胡子太傅扬存中,正在举行军事会议。杨存中望见虞允文来了,不觉一楞。允文进门,朝众人环施一礼,杨存中也不答礼,也不邀坐,挺着个大肚子,大刺刺地说道:
“虞舍人,请回吧,我们在商议军情,没有你的事了。”
允文吃了一惊,竭力沉住气,锐厉的眼光冷冷地瞅着杨存中问道:
“请教太傅,允文是督府参谋,镇江大战就在眼前,怎说没有我的事了。”
杨存中掀髯向天,假惺惺地说道:
“舍人有所不知,不是下官与你过不去,是有人把你告了。”
“告我什么”允文诧异道。
“告你虚报战功,欺君罔上。”杨存中得意地斜睨了允文一眼,说道:“据王权部下将官联名密告,采石之战全赖王权指挥调度,舍人不过事后才赶到那里,凑个现成。奉圣上面谕,虞允文着即回临安听候查问,督府的事无需你过问了。舍人啊,这是官家的旨意,下官也不能卫护你了。”
原来杨存中一向妒贤嫉能,丧天害理的事做了不少,现在因允文在采石立了大功,又想排挤他了。恰巧接到采石前线统制官戴皋的密告,吹捧王权,诬陷虞允文。杨存中接到密告,正合了自己的心意,也不问个究竟,立派干办官带了戴皋的密信去临安宫中,托张去为转奏皇帝。赵构将信将疑,一边将信发交中书省查究,一边吩咐叫来人带了口信,命虞允文且回临安听候勘问。
允文满腔悲愤,炯炯两眼射出愤怒的光芒,刚眉竖起,胸膛激烈地起伏。“走吧,”他想,“士可杀不可辱,定要上临安请朝廷把此事查问清楚,决不在这里受杨存中的羞辱。”
“好,我走,上临安申诉去!”他大声说道,愤然掉头便向外走。才走了两步,他猛然醒悟过来。这是大战的前夕,国家存亡之秋,他能忍心抛下这副重担,让杨存中贻误军机,毁了国家吗他那黝黑深邃的两眼露出了悲哀坚忍的眼神,嘴角牵动了一下,停住了脚步。这时听到坐在右边首座的红
脸大汉成闵站起来大声嚷道:
“舍人回来!打仗不是儿戏,凭一纸密告就坑害人你在采石有了对付金人的办法,这里正需要你,走不得!”
“我不走!”允文陡然转身,两眼发出炽热的火焰般的光采,断然道:“为了拯救国家,我甘愿蒙受不白之冤,但决不离开战场。成太尉,你放心,允文不走了,我要在这里继续参谋军事,和敌军周旋到底。”他转脸严厉地盯住杨存中,愤然说道:“我这个军事参谋是朝廷诏书任命的,若要罢去允文的参谋,请太尉拿诏书来!”
“这个!”杨存中窘了,他已在临安都堂领教过这位强项舍人的厉害,这时两手抚摸着络腮长须,目瞪口呆了一会,忽然狡猾地笑道:“舍人不必动怒,下官也是奉旨办事,不得已而为之啊,切莫错怪了老夫!”
“算了,算了!”成闵不满杨存中的专横,瞪圆了眼说道:
“虞舍人在采石立了大功,小人嫉妒的话不可轻信。如今镇江就要发生大战,正需要舍人来出谋划策,怎可放他回转临安舍人,你要以国事为重,不要气恼了。来人,给舍人安个座位,放在太傅一起。”
允文也不逊让,就在杨存中旁边泰然坐下,问道:
“请教太傅,金主亮在采石兵败之后,移师东来,志在一逞,必然要从瓜洲渡江,不知太傅有何高见御敌”
“这个,老夫都已安排了,”杨存中得意地说道:“敌我兵力悬殊,不宜力敌,敌军远道而来,利在速战,我军以逸待劳,应该沿江固守。我已下令坚壁清江,所有战船都拘在小港内,不许和金兵交战。待他们师老兵疲,粮草不继,自然退去。此所谓不战而屈敌人,兵法中之上策也。”
“太傅差矣!”允文呵呵笑道:“两军相争勇者胜,而勇敢与否,端在士气。敌军虽众,自在采石兵败,士气沮丧,军心畏战,今非昔比,我战舰船坚行速,在采石大显威风,尤使敌人惧怕。我军虽少,士气正旺,镇江现有海鳅大舰六十艘,允文又从采石带来四橹海鹘战船三十艘,正宜乘此时出动船舰,逼临北岸,耀武扬威,震骇敌人军心,方能使敌人惊吓慌张,不战而乱。它心惊胆战惟恐我军进攻,还敢渡江这才是真正的上策。若束手待攻,敌人军心稍定,逼于金主威势,若放舟渡江,我防不胜防。稍一疏忽,被其在我疏漏处悄悄登岸,则军民惊慌,胜负固未可知。此实在是下策。允文粗浅之见,未知诸公以为如何”
“舍人的意见好极了,”成闵抚掌赞扬道:“可见是从采石经过一番苦战的有识之见,不比嘴上谈兵,胡说八道。”他瞅了杨存中一眼,嘲弄地说道:“太傅,尊意如何”
“不行,大敌在前,决不能轻举妄动。”杨存中固执地说道。
“我看还是按舍人的意思办吧。”统制官贾仲和说道:“若照太傅的意思,恐怕敌军没有师老兵疲,我军倒是提心吊胆,坐以待毙了。现在军心振奋,士气旺盛极了,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对,我也是这个意思。”成闵大刀阔斧地说道:“水军一出动,在江上显显威风,步军、马军都会手痒痒地只想打仗。即使带领他们向北岸登陆,进攻金虏,都会舍命一战,何况是坚守南岸。太傅,你就不要固执了。”
“不行!”杨存中还是一股劲地摇头,傲慢地斜瞥了允文一眼,说道:“我奉圣旨来镇江料理守江之事。叶枢密不在,镇江军事当由我负责,一切都按我的意思办事。”
成闵大摇其头,李横等一些将官也都不以为然。允文明知存中昏庸误国,又无法说服,他在建康向叶义问表示忧虑内部掣肘的情况,果然出现了。朝廷远在临安,飞骑请示,来回至快也得三、四天。军情瞬息万变,怎容他离开前线他焦急忧虑,竭力压住愤怒,正想再向杨存中进言,忽然外边奔进来一名侍卫亲兵,禀报道:
“枢密院有檄文到。”
众人纷纷站了起来,只见年轻老成的枢密承旨张言大踏步迈了进来,朝众人拱一拱手,笑道:
“巧极了,枢密院有重要檄文赍到,正逢诸位将军都在,就请一起听读吧。”
于是取出檄文宣读道:
枢密院檄文:金虏兵败采石,全军东去,必将求逞于瓜洲。镇江军情严重,大军云集,决战在即,三军不可无帅。中书舍人、督府参谋虞允文已在采石大破金军,建立殊勋。兹奉御旨,即着虞允文权代督视江淮军马府一切军务,督率镇江诸军,严守江防,伺机进击。此檄文并仰驻扎镇江府诸军统兵官一体知照,奋勇杀敌,勿负朝廷厚望。
张言读毕,将檄文交与允文,笑嘻嘻地拱手祝贺道:
“舍人采石大捷,扭转乾坤,功盖日月,朝野欣慕。现在镇江诸军毕集,叶枢密又逗留建康。左相恐督府事权不一,贻误大事,特差某赍了这道檄文,并嘱某代向舍人致意,专等镇江捷音哩。”
成闵拍着肚子,放声大笑道:
“张言,你还向舍人道喜!有人向朝廷告状,说采石之战是王权指挥的,是舍人虚报邀功哩。”
“哈哈,”张言开心地大笑了,“枢密院已经查清,采石大战的时候,王权早已逃到建康。现在好多御史参劾王权,要求朝廷处以死刑,以儆效尤。”
杨存中羞惭满面地懊悔刚才多此一举,得罪了虞允文,落了个话柄。然而此人涵养功夫极好,立刻堆满了笑容,朝允文拱手贺道:
“舍人大喜,刚才委屈你了。我原说密告不足为凭,现在
总算水落石出。现在就请舍人主持督府军务,我也可以卸下重担了。”
允文微微一笑,兴奋地向张言拱手道:
“请承旨上复朝廷,完颜逆贼求战心切,但金军已成强弩之末,我军将士忠勇果敢,士气正旺,数目之内,但等镇江佳音。”
于是对众将道:
“请诸公就座,容允文为战局作一部署。”
众将一齐坐下,张言也在末首坐了。杨存中能屈能伸,不敢再和允文并肩相坐,命侍卫将座椅拖向侧边,又将虞允文的座椅居中放了,毫不在意地笑着邀允文就坐,说道:
“舍人请坐吧,老夫正要请教哩。”
杨存中前倨后恭,允文也不计较,即命一名侍卫立骑快马去北门船埠传谕水军统制盛新火速前来听令,然后详细询问了镇江的防御情况,说道:
“敌酋完颜亮性情暴戾,不得人心,采石一败,军心涣散。此番转首东来,必将逼令部下在瓜洲克日渡江,以求速战。我军应作好大战的准备,万万不可以为隔江相持,有大江天险,可以高枕无忧。目前我二十万大军云集镇江城内外,兵马拥塞,施展不开。而上下游无兵守御,很容易被敌军乘黑夜偷渡。为此我下令:
命统制官张深、苗定两军星夜赶往镇江上游,分驻滁河口与下蜀镇,以防北岸金军从上游偷渡;
命统制官邵宏渊率军前往镇江下游丹徒镇一带驻防,以防金军从下游偷渡;
命杨太傅与成太尉兵马防御镇江正面。以城中线为界,以西为成太尉界分,以东为杨太傅界分,各自严守江防;
命其余原驻镇江各军及尚在途中的李捧一军为后援部队,随时听候调遣;
金军若来进攻,抗击不力,纵其登岸的,唯各界分主管将帅是问。诸公可听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成闵点首赞许道:“舍人想得周到,指挥得好,我佩服!这些天,镇江到处是军马,拥挤不开,确实是乱糟糟的了。”
众将纷纷站起来说:
&34;都明白了,愿遵督师将令!”
杨存中心中也不由得佩服允文计谋周全,有大将风度,不是自己所能及。于是尴尬地看了允文一眼,说道:
“很好,就照舍人的指挥办吧!”
这时盛新匆匆赶了进来,躬身施了礼。允文命替盛新安了座位,接着说道:星
“此番大江之上与敌交战,必须重用水军船舰,以战舰逼临北岸,威慑敌军。使其不战而溃退者为上策。敌军渡江来攻,也要主动出击,务必拦截歼敌于滔滔江水之中,漏网之寇,才能在岸上最后加以聚歼。所以水军责任重大。镇江原有战舰久已不用,既缺兵员,又无统制官,着将镇江府统制官贾仲和所部五千人全部调上战舰,所有海鳅、海鹘船舰统交由采石前来的水军统制盛新与贾仲和统带。拨出大小战船各十艘,配合统制官张深,封锁滁河口,再拨海鳅二十艘、海鹘十艘巡弋镇江江面,封锁瓜洲渡口,不让敌军一兵一船入江,违者严惩。海鳅战舰即日修理试航,待金主全军抵达瓜洲后,我将亲率战舰逼近北岸金军的营盘显示威力,彻底击碎完颜亮渡江南侵的狂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