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采 石 之 战
萧萧江南岸,离开采石镇十多里路,就听见战鼓隆隆,震天撼地,似乎前边正在展开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难道金军渡江来了
建康、芜湖道上,一名紫袍长髯官员,带领几名官吏,扬鞭策马,急急向采石方向驰去。江南的冬季,过了大雪季节,天气逐渐严寒,黄叶飘零,寒风萧索,一片肃杀气象,象征着大宋国的命运正面临着危亡的边缘。清晨寒气凛冽,然而人在冒汗,马在喘气,中书舍人、督视江淮军马府军事参谋虞允文受任于危难之际,奉命去采石犒师。并去芜湖催促李显忠来接统王权的军马。允文伏在鞍上策马疾驰,恨不得一眨眼飞到采石前线。女婿冯方,一个绿袍少年,上书宰相请缨杀敌,被派充督府参议。此时紧紧护随在允文身后,冒着寒风,向西飞驰,
青峰白云,村舍酒家,渔港驿亭,老树枯桠,迅速向后退去,又退去,马匹跃过溪涧石桥,斜阳古道,大江忽有忽无,时隐时现,终于豁然开朗,滔滔江水蜿蜒在眼前,隐隐听到战鼓声声,毕竟到了采石前线。虞允文一颗忧伤国事的心在猛烈地跳动,国家命运是祸是福就在旦夕之间了。可是至今还没有看到王权军马的形踪,他们到哪里去了回顾冯方,女婿面色通红,兴奋而紧张,正为杀敌时机的到来而振奋。两人继续纵马急奔,来到一处村落祠堂前的空场上,被几十名持刀执棍的人和许多妇孺挡住了。一个白须老汉,手捧大刀,站在祠堂阶沿上,慷慨陈词:
“乡亲们,金军占领了西采石,完颜亮昨天祭过江,今天战鼓擂得震天响,就要渡江了!快把老弱妇女送上山去,我们留下来守卫家乡,决不做亡国奴。”
大伙儿举起棍棒刀枪,呼喊道:
“守卫家乡,和金人拼了,决不做亡国奴!”
老汉一眼瞥见虞允文等要往西去,忙过来劝道:
“相公,官军在淮西被打垮了,金军就要渡江,前边去不得了,快回马吧!”
允文拱拱手道:
“老爹,多谢了,我正要去前线寻找官军,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就在前边不远,薛家湾有一位王将军驻扎在那里。老汉到采石去过,不能指望他们抵挡金军了,朝廷快想办法吧。
不然,大宋朝要亡了。”
老汉唏嘘流泪了,允文毅然道:
“老爹别伤心,我不相信大宋朝会亡,乡亲们珍重,破了金军再见吧!”
含着泪花的人群闪开了,允文一行策马继续前进,鼓声更加响亮了,允文猛挥马鞭,驱马疾驰,他要赶在金军渡江之前来到采石,看看是否还能挽回败局,希望是非常渺茫的,可是他并不死心。他望望身后的冯方,这个英武有为的少年郎恐怕也会在这一场恶战中牺牲。他叹了一口气,管不了那么多了。
忽然前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转眼从山后出现了一位四十来岁的绯袍官员,矮个儿,方脸,稀稀几根髭须,认得是太平州知州王傅,带着随从,迎面而来。王傅在发了八道奏章之后,知道金军早晚会渡江,王权又不知去向,大事不妙。于是先打发了家属动身去浙东家乡避难,委托通判代理州事,自己一清早就离了州城,往建康而去,不料在这里碰上了虞允文,连忙打着哈哈,说道:
“哎呀,我早盼晚盼,总算盼到舍人来了。金主昨天祭江,大军即刻就要渡江,你到江边去看看就知道了,那真是势不可挡啊。我正要去建康向叶枢密报告军情。这里的事不可为了,舍人还是跟我一起去建康吧,神仙也没法挽回这场败局了。”
“不!”允文严厉地盯住颟顸的王傅说道:“允文奉命来采石犒师,怎能望风而走。我劝阁下也留下来,不要去建康了。敌兵压境,擅离职守,这可是难以宽恕的啊!”
“哦,是,是。”
王傅没奈何,只得掉转马头随允文往回走。在离薛家湾不远处,对岸出现了金军营帐,一座又一座,连绵不断。金兵人头簇簇地向南岸观望,鼓声越发震天动地的响,声振四野。允文策马飞驰,只见道旁三三五五地坐着一群群官兵,或怒声咒骂、或垂头丧气,或俯首抱膝,或仰卧望天,一片狼狈散漫、颓唐愤懑的景象,和对岸声势煊赫的金军成了鲜明的对照。允文的心顿时沉了下来,勒住了马,问道:
“尔等是谁的部下”
众人怀疑地望了望允文,不知他是什么身份。冯方上前说了,将士们知是朝廷都督府参谋,倏忽间纷纷站了起来,愤中
慨地说道:
“咱们是建康府御前破敌军统制姚兴将军的部下。都统制王太尉不战而逃,众将军气愤不过,在昭关和金军大战一场,杀退了金国前锋军,姚将军战死,咱们的将士死了一大半。后来金国大军追上来了,王太尉带头逃过了江,还下令全军弃马过江,船少人多,好多弟兄淹死在江中,惨啊!现在咱们没人管了,你看,咱们落到这个地步!姚将军若在,该会痛哭流涕。”说罢放声大哭。
允文环视官兵们一张张愤怒,悲哀而憔悴的脸,不由得悲痛起来。沉默了一会,问道:
“你们这里谁是将官”
一个年轻将官挺身而出,恭敬地答道:
“俺是破敌军第二将周振岳,其他几名将官都在淮西战死了。”
允文默然哀痛,说道:
“周振岳,破敌军的军士都交给你指挥了!振作精神,听候命令。”
“是!”周振岳大声应道:“请舍人下令,俺愿为主将报仇,为国家雪恨。”
“请舍人下令!”军士们一齐含着热泪呼喊起来:“咱们不怕死,咱们要守卫国土,报仇雪恨!”
允文微微颔首,默然转身,他的泪水快要涌出来了。他不愿将士们看见,两腿一夹,纵马继续向前,转瞬到了薛家湾。一条溪涧从这里流向大江,溪口成喇叭形环抱一弯清水,停着一些渔舟。岸上有七八户人家,场院里晾着鱼网。渔舟旁边泊了十多艘宋军战船,船上官兵忙忙碌碌,扬起满帆,扯起船碇,似乎是准备开拔了。冯方急忙下马,把缰绳拴在垂柳树上,走过去向战船上喊道:
“船上王权将军在吗”
甲板上一位全身盔甲的将官,三十多岁,黑苍苍的脸庞,乱蓬蓬一口络腮胡子,回头向岸上的冯方打量了一下,皱着眉头,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的骂道:
&34;呸,屁个王权!王权把俺坑害苦了,不知溜到哪里去了。俺是右军统制官王琪。你什么事嚷嚷老子都没人管了,凭空掉下你这个小后生,别噜苏,俺要开拔到建康去了。”
“别走,别走,”冯方急了,跳下坡岸,上了战船,对王琪说道:“王将军,不能走,现有督视江淮军马府参谋、中书舍人虞允文奉命来此犒师。”
“朝廷真的有人来了”王琪兴奋地大声问道,这条莽汉眼中忽然涌出了热泪,好似迷失的孩童终于找到了慈母,慌忙奔上岸去,向允文行了军礼,跺足痛哭道:“虞舍人,你来迟了,败局已定,不中用了,不中用了。你听金兵战鼓擂得这么响,眼看就要渡江了,可是俺连个统帅都没有。”
“怎么样,我是说败局已定了嘛。”王傅在旁得意洋洋地说。
允文且不理会,带了王琪、王傅、冯方等人,穿过采石镇,来到采石矶半山腰,进了飞檐雕梁、金碧辉煌的太白楼。他也无暇赏玩诗仙李白的古迹,急急上了楼,极目远眺。只见千里江流,万顷田野,都在眼底。对岸是密密层层的金兵,旌旗如林,铠甲鲜亮,一眼望不到头,真不知有多少万人马。江边有一座高高的祭坛,上面插了旗幡,旁边杨林河内,排列着不少战船,好多金兵上了船,鼓声愈加惊天撼地的擂个不停,看来一场恶战就在眼前。再看南岸官兵却松松闲闲,惘惘然不知所措。允文见情况危急,传令就在太白楼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少顷,统制官张振、时俊、盛新:戴皋,和破敌军第二将周振岳等都先后来到。张振身材瘦小,颇有智谋,是一员老将,盛新也有四十岁了,原是亳州人,善水性,毫州被金国占领,盛新不愿做亡国奴,全家南归。他看上去是个文弱书生,性格却极为勇烈;戴皋和王权沾些亲故,年纪不过三十多岁,打仗常常畏怯,昭关一战,他曾引兵避敌,现在又倡议退师,若不是允文及时召唤,怕不已经开拔走了!那时俊,允文素来知道他勇冠三军,却不曾相识,今天见他少年英俊,沉默寡言,似有满腹心事。
统制官都到齐了。气氛是严肃而紧张的,局势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了。张振等人看到朝廷不曾有一兵一卒增援,一-御前侍卫步军司李捧一军人马被皇帝留作护驾军了一-,只派了这么一个书生模样的官员来,心也凉了。虽然听说是来犒师,大家却全不感兴趣,金军若是渡江,命都不保,要金帛有什么用!众人沉下脸,闷闷地,想听舍人说些什么。若仅仅是来犒师,那就一哄而散,各走各的路了。
允文让众人在楼上小阁中坐了,问道:
“各军渡过江来的还剩下多少人马”
“出发的时候是五万人,撤回南岸只剩了一万八千人,战死、淹死了三万多人。战马大部份丢在江北,只剩下一千多匹了。”年岁最长的张振代表众将,冷冷地回答。
“金兵就要渡江进攻,诸位将军准备作何打算”允文炯炯的目光盯着众将问道。
“启禀舍人,如今只有退兵的一条路了。”戴皋抢先说道,“金军二十多万,我只一万八千,寡不敌众,是非常明显的了。现在若不走,全军复灭之后,这个责任我们可担当不起。”
“说得有理,说得有理,只有退兵的一着棋了。”王傅不断摇晃着脑袋说。
“不但兵力相差太远,而且连个统帅也没有,这个仗怎么打”王琪愤愤地接下去说,“俺看只有向建康撤退。那时兵马多了,俺一定在建康城下和金人拼一死战。”
张振点一点头,表示同意。时俊低头不语,盛新在叹气,不知如何是好。周振岳位卑职低,不敢插嘴。
允文指着对岸声势浩大的金国兵马,奋然说道:
“看到了吧,你们步兵两条腿,能跑得过金兵的马军吗那时候转眼就会被金兵包围。死了之后,还落个不光彩的名声。为什么要走这条愚蠢的道路呢”
众将官听了,脸上陡然变色,王琪忍耐不住,性急暴躁地说道:
“谁甘心做这蠢事!舍人有什么好主意,你就直说了吧!”
允文站了起来,两目如炬,长髯怒拂,断然说道:
“现在唯有守住大江天险,把金人打回去!”他猛然用右手一挥袍袖,说道:“凭大江的地利,凭战舰的优势,我们能够以少胜多,死中求生!决不能让他们上岸,决不能!虽然我们以一万八千人抵敌二十多万金兵,似乎寡不敌众,但他们的战船不多,一次能登岸的不过几千人。来一批,消灭一批。其实我们是以多胜少。我们完全有取胜的把握,懂了吗”
“说得对,好主意!”众将官活跃起来了,张振、盛新、
周振岳不约而同地喊了起来。
“况且,”允文继续说道:“敌人师出无名,是不义之师,士无斗志;我们打的是有关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正义战争,人人拼死捍卫国家,怎会战胜不了金人古人说,哀兵必胜,就是这个道理。国家养兵三十年,在这生死危急关头,就不能舍身一战来拯救国家”
“谁不想战,可是现在统帅走了,谁来作主”盛新气愤地说。
“你们是被王权害了,现在朝廷已另选将军来统带这支军马。”允文庄严地说。
“是谁”众将一齐惊喜地站起来问。
“李显忠!”允文也站起来大声宣布。
“好,朝廷英明,这才是一位真将军!”
张振等人欢欣叫嚷起来,戴皋默默不语。他现在醒悟逃跑并非上策,但又怕与金军交战,心中非常矛盾。时俊高兴地连连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忽然想到:
“李都统制还在芜湖,请问舍人,现在怎么办”
“现在由我作主,抗击金兵。我当身先拒敌,和诸军共同决一死战。”
时俊激动地向允文躬身一礼,说道:
“舍人有这般胆略,时俊钦佩之至!这副八尺身躯,谨供舍人驱使。虽赴汤蹈火,决不后退。”
“对,有了舍人作主,我们愿和金军决一死战。”众将兴奋地喊着。
王傅悄悄拉着允文到旁边劝道:
“舍人奉命犒师,何必担这血海干系,去和金军作战。万一失利,岂不丢了前程!”
允文盯了他一眼,冷笑道:
“允文恨不能抛头颅,洒热血,化作一道长城,守卫大宋国土,区区前程,何足道哉!”
说罢,拂袖转身坐下,与众将商议如何作战,张振等纷纷献计。只听得对岸鼓声更加急骤,允文站起来成严地说道,“金军就要渡江了。我今命令:以盛新为水军统制,率领海鳅车船及四橹海鹘船暂驻小港,待金国兵船过来时,拦击敌舟;张振、时俊、王琪、戴皋、周振岳五人率领步骑陈兵江岸,隐蔽于山林之中,伏击登岸的金兵,决不让敌人占领一寸土地。”
“遵舍人将令!”众将官唱喏告辞,纷纷下太白楼散去。
王傅碰了允文的钉子,在旁只是冷笑。允文和冯方换了窄袖战袍和盔甲,各执佩刀下楼去,巡视江边阵地。
这里宋军刚刚布阵完毕,江上忽然刮起了呼呼的北风,金主完颜亮由文武将帅陪侍着,倨傲地早坐在祭坛上等这一股风。他望见对岸宋军一个人影也没有,不禁大喜,连忙挥动红旗,几十艘战船依次从杨林河进入大江,乘风向南岸疾驶过来。盛新急命当涂民兵踏动战舰车轮,可是逆风航行,阻力很大,战船只在江岸边打转,一时难以靠近敌舟。
金军副先锋阿邻站在船头上,见南岸许多百姓在山上观战,山腰山麓却无宋军,于是命令加速摇橹,乘风劈浪驶向采石而来。那几十艘战船,每艘有百十名金兵,张弓持刀,跃跃欲试,破浪而来。牛渚山上百姓见了,不由得为宋军捏一把汗。宋军将士也有些惊惶,怕敌不过锐势正盛的金军。稍一犹豫,金军已有两艘战船傍抵采石。宋军前队向后稍稍退却,观战的百姓们都跌足叹惜道:
“完了,完了。”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虞允文带了冯方骑马赶了过来。下了马,提刀寻到时俊,见他站在半山腰,兀自出神。允文沉着地抚摸时俊的肩背,说道:
“时俊啊,听说你勇冠三军,胆略过人。现在立在阵后,只是一个普通儿女子罢了。”
时俊回头见了允文,笑道:
“舍人在这里!时俊并非怯敌,我在等待时机。但等金兵上岸,便出其不意杀下山去,把他们一个不剩赶进水中。”
正说着,又有几艘金舟靠岸。阿邻已经率领金兵下了船,涉水登岸,呐喊着蜂拥向山坡上杀来。时俊拔出双长刀,向山下一指,陡然大喝一声:“杀啊!”挥动双刀,如飞奔下山去,迎住金兵,一刀一个,刹那间,已经砍死了两名敌人。宋军士兵纷纷随了时俊下山,截住金兵奋勇厮杀。允文大喝一声:
“冯方,随我来!”便和女婿提刀疾奔下山,迎住刚上岸的金兵,劈头盖脑地用刀砍去。
阿邻见宋军突然如天神从天而降,吃了一惊,先慌了手脚。上岸的一千多名金兵被时俊部下两千多人包围分割,左冲右突,休说进攻了,连招架也顾不过来。宋军呼声震天,愈战愈勇,阿邻虽狠,无奈被时俊两把长刀如旋风般地逼住,毫无还手之力。经过一番鏖战,金兵大部被杀伤和赶下水去,眼看不济事了。金军第二批十多条船又靠岸登陆,厮杀更加激烈。双方屡进屡退,杀得难解难分。阿邻吃时俊两把长刀杀得浑身酸麻,大汗淋漓,招架不住,拖刀便走,时俊也不追赶,只拣人多处杀去,刀锋过处,金兵不死便伤。虞允文也奋力拼杀,冯方初次效命疆场,如出山猛虎。宋军将士们明白今天交战只能在死中求生,不能稍有退缩,因此人人奋勇拼杀,虽然也死伤了不少,仍然守住坡岸,一步步把金兵向江岸压去。不论阿邻怎么呼喊威胁,金兵心中惊慌,不肯卖命。阿邻挥着大刀,砍死了两名金兵,仍止不住潮水一般后退的人流。他回首遥望北岸,金主完颜亮手中的红旗依然在不住摇动。“未竖黄旗而擅自退兵的,一律斩首!”他记起了皇帝的命令,而这位皇帝向来是以凶残出名的。他浑身战栗,急中生智,向江中驶来的战船频频挥手,指示他们驶向下游去登岸。允文遥遥看见,急忙寻觅冯方,只见他中了几处刀伤,满身血污,昏倒在一棵大树下。允文吃了一惊,忙扶起他,喊了两声。冯方悠悠地醒了,见了允文,咬咬牙,慌忙跳了起来,说道:
“大人,有什么事”
允文立刻割下战袍,给他裹了创口,连忙说道:
“你还能骑马吗”
“行!”
“快骑马去下游各军传令,金军战船正向下游驶去,务必全力堵击,不得疏忽。”
“是!”
冯方忍着剧痛,提了刀,一瘸一拐地向山坡上奔去,找到一匹军马,挥鞭疾驰传令去了。
阿邻腿上负了伤,顾不得完颜亮的命令,退到江岸边,上了战船,金兵也纷纷向船上逃去,掉转船头,回北岸去了。有那逃得慢的,便跪下投降,做了俘虏。时俊和允文追到江边,见金兵逃了,方才喘一口气。时俊油汗满面,欣慰地道:
“舍人,大宋朝洪福齐天,今天这一战,总算扬眉吐气,把金兵打回去了。”
将士们围聚在他们身边,大声地喘着笑着,脸上汗水,浑身血污,全不放在心上。只是嚷着:
“今天可出了一口恶气了!”
“让王都统制来看看吧,咱们是怎么把金兵赶下水里的。”这时金国还有二三十条战船急急驶向下游,寻觅登岸的地方。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北风忽然停了。盛新大喜,指挥战舰急急驶到江心,冲击敌舟。但凡被撞倒的,或者倾侧翻沉,或则四分五散。盛新振臂高呼:“宋军得胜了!”益发率领海鳅船和海鹘船向敌舟冲去。金人的战船,底阔,行动不灵,每船能用弓箭的也只十几个人。盛新命军士远射近冲,顷刻之间,已有三五艘敌舟船毁人亡,大部份船逃了回去。还有几艘大胆的船企图在薛家湾登岸,被王琪部下用克敌神臂弓齐射,战船没法靠岸。船上的金兵用船板挡箭,却被宋军神箭一个个钉死在船板上。
傍晚,残余的金国战船全逃回去了,采石沿岸宋军庆功的战鼓擂得震天响,人人精神焕发,笑容满面,和交战前大不相同。唯有太平州知州王傅在金军舟船刚登岸时,乘乱拍马逃向建康去了。允文由时俊陪着,骑马慰问沿江将士,并由随从张干办发放带来的九百万缗金帛,又吩咐备下牛酒犒赏将士,宋军欢声雷动。这时北岸金军的战鼓声却息下去了。原来完颜亮见渡江失败,怒气冲天,把逃回去的金兵,连同造船的人都杀了。阿邻是奔睹和蒲鲁浑力保,才免了死罪的。
夜晚,采石镇上一家宗祠里,一间厢房中透出微弱的亮光,映照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在案前俯首疾书,这是虞允文在写捷报。刚才,他备了牛肉、烧酒,邀集诸将痛饮贺功,并且商议了明日的作战方案。众将经过今天的鏖战,信心百倍,喝了几盏酒,更是豪兴十足,磨拳擦掌,都想在明天把金军狠狠地再揍一顿。
“舍人,”周振岳遗憾地说道:“今天我们没有碰上敌人,军士们懊恼得很。明天金兵再来时,请舍人把我军调到登岸的地方,让我们也可以报仇雪恨,为国效力。”
“对,今天俺只放箭,就把金兵全消灭了,打得还不过瘾啊!”王琪大笑着说,杯中的酒全倾覆在身上了。
今天时俊、盛新的战功最大。时俊心情很好,常常说些笑话,嘲弄金人,却一句也不曾表功。盛新文绉绉不苟言笑,也不善饮酒,只是默默地坐在一旁微笑。张振酒量似海,眯细了眼,举杯向时俊笑道:
“老弟今天战功赫赫,明天若是金兵再来,可要手下留情。”
“为什么啊”时俊一时糊涂了。
“哈哈,留些敌人让我们厮杀啊!”张振大笑起来。
独有戴皋心中有些酸溜溜,一方面庆幸自己今天没有遇敌,否则性命难保;眼看时俊等立了大功,又有些眼馋,只是不动声色地跟着说笑。
酒喝得差不多了,允文收敛了笑容,站起来命令道:
“诸将且莫轻敌,金军明天定然还要再来进攻。着水军统制盛新明天黎明率领舟师,随带硫磺火种,封锁杨林河口,不让敌舟过江。其余诸将务必谨守江岸,不得稍有大意。如让敌兵占据江岸,定当军法从事。”说罢,瞅了戴皋一眼,戴皋吓了一跳,低下头,不敢则声。众将霍地站立起来,同声应道:
“谨遵将令!”
众将散去之后,允文坐在燃着三四根灯草的油灯下,草拟捷报,向朝廷报告今日采石大捷的消息,末尾署的日期是。
大宋绍兴三十一年十一月丙子(初八日)
允文扔下毛笔,叹了口气,不禁感触万端。经过今天一战,振作了士气,阻挡住了金兵渡江,大宋朝的命运在濒于危绝之后,有了转机的希望了。明日若能封住杨林河口,金军在采石渡江的梦想便完全破灭了,到那时,完颜亮可能会转到扬州去尝试渡江。他的思绪不由得飞到了镇江城。因为皇帝御驾亲征遥遥无期,他在十月二十八日随同督视江淮军马叶义问前往镇江建立了都督行府,这时刘锜已奉诏从瓜洲渡退回镇江,卧病在家,万一金兵南渡,镇江能守得住吗允文想到这里,轻轻叹息,真为镇江忧虑。听到房中床上有人微微呻吟的声音,他回过头去,是女婿冯方负了重伤在睡梦中呓语。刚才他到周振岳的部队传达了最后一道命令,就伤重昏迷,从马上跌了下来。允文掌着油灯,站到他的床前看了一下,只见他失血太多,面色蜡黄。他叹了一口气,乱世年间,国家命运尚且风雨飘摇,个人生命算得什么!明日还有大战,他顾不上照管女婿了。他有些内疚,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女儿婉君,没能照顾好她的丈夫。但在两军交战的时候,生死存亡只在呼吸之间,能考虑得那么周到吗这时他忽地思念起温柔而又刚强的女儿来了。朝廷决定派他为督师参谋的那天,他从中书省回家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临安街上人心混乱,搬家逃难的仍然络绎不绝,好多大臣的家属都出城避难了,女儿却穿了紧身红袄,在家中院子里教邻居姑娘小子们学武艺,准备和金兵交战。对于父亲和丈夫奔赴前线督师,她没有丝毫留恋,只祝愿他们早日凯旋。多坚强的女儿!万一女婿和自己在这次交战中遭了不幸,她会一个人勇敢地活下去的。
允文推门步出屋去,仰望幽奥的天空,黯淡的月亮旁边,有一大片血一般的红光,令人骇异。古人说,这是主有刀兵之灾的不祥之兆。眼前金兵临江,不正应了这个天象吗。天道幽远,大宋国的命运还能保得住吗他在独自疑问着,然而稍稍犹豫之后,他断然地回答自己:“能!一定要保住他!”他暗暗地下了决心,坚决守住大江,把金兵打回去。
次日黎明,允文丢下冯方,命随从张干办照顾。自己上了盛新的海鳅船,直驶往江心,封住对岸杨林河口。天色渐渐明亮,已见对岸有金兵人马在活动。盛新下令射箭。克敌神臂弓一阵猛射,金军人马纷纷中箭,人呼马叫,惊惶万分,原来金军的弓弩不如宋军,射得不远,吃了亏了。完颜亮听得营帐外吵吵嚷嚷,说是宋军杀过来了,慌忙推开妃子,起身出帐探问。幸而是一阵虚惊。他怒冲冲地命令残余的战船立即出江迎击宋舰。第一艘船出了杨林河口,盛新刚要下令射击,允文示意止住。待敌船陆续出来了十来艘,在河口拥挤在一起,然后一挥手,盛新摇动令旗,弓弩手将事先准备好的硫磺火箭点燃了,流星般一齐射向敌船。金军船帆舱板着了火,那涂抹在帆板上的油膏,融化在火中,益发烈烈轰轰地烧将起来。偏偏完颜亮不服输,看见兵船着了火,依然挥动红旗,命阿邻催逼最后一批战船继续出河口决战。那些战船进了大江,都成了火箭的好靶子。不消半日,金国战船全部被宋军焚毁,金兵纷纷跳江求生,又被宋军弓箭射死大半,其余的拼命游回岸上。祭坛上完颜亮见渡江失败,暴跳如雷,把红旗摔到江中,恨恨地下令杀死所有逃回的军士,然后怒气冲冲地带了众将官下祭坛去了。
南岸宋军欢呼着,击鼓庆贺王师大捷。一时间鼓声隆隆,地动山摇。无数百姓站在山上欢笑鼓噪,兴高采烈,不再忧虑金兵渡江了。
宋军战舰上将士们喜气洋洋地也击起得胜鼓,凯旋返航。允文站在船头上,长髯飘拂,神情沉毅潇洒,望着被烈火焚毁了的金兵战船残骸,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宽慰地临风拈须沉思:
“大宋朝得救了。采石之战终于以宋军大捷而告一段落,
完颜亮再不可能在采石渡江南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