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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都 堂 议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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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枢议事都堂是一座宽敞明亮的阁子,阁前上方悬着赵构御书的“议事堂”金字匾额,阁内四壁红木护墙板,当中四根红漆庭柱,支在雕刻着兽头的础石上,画栋雕梁,镂花门窗,青色方砖,光润古朴。偌大一座议事堂,却无一把座椅。少顷,宰执大臣,侍从台谏陆续来到,计有左丞相陈康伯,右丞相朱倬,知枢密院事叶义问,参知政事杨椿,太傅杨存中,殿前都指挥使及侍卫亲军马步都指挥使赵密、成闵、李捧,御史中丞汪澈、中书舍人虞允文、侍御史陈俊卿、金安节等二十多人,都站在堂中,纷纷交谈中书门下省录事向口,王许左相禀告议事各官已齐,陈康伯严肃地微微咳嗽一声,站在堂中央,拱了拱手,朗声道:

    “国家不幸,金人背弃和约,求割汉淮土地,实则企图以此为藉口,兴兵南侵。如果答应,大宋便将亡国。陛下圣明,已明白诏示:割地之事断难允准。今日奉旨都堂议事,不问和与守孰便,直论战当如何。决策大事,关乎国家命运,请各抒己见,以供陛下裁择。”

    说罢,又威严地向大臣们扫了一眼,静待发言。已故中兴名将韩世忠部下的勇将,红脸大汉成闵首先激动地开口道:

    “目前边防吃紧,正是臣子报国的时刻。闵愿率领宿卫京师的所部马军三万人渡江杀敌。请朝廷降旨恩准,驻防何地,唯命是从。”

    康伯拈髯嘉许道:

    “好!”

    迂阔古板的叶义问主管枢密院,是全国最高军事长官,他不懂兵,但好发议论,听了成闵的话,不住点首,说道:

    “金主目前正在河南汝州,恐怕会越过汉水进犯襄阳,成闵一军就调往襄阳增援去吧!”

    “不,”允文果断地大声道:“金主虽在汝州,但从襄阳经武昌至建康,水陆两千余里,道路遥远,允文逆料金主必不致舍近取远,出此下策。由淮西涡河口渡淮至建康,不过四、五百里,是由汴京出发南侵的最短线路,允文预料金国重兵必由此进犯。成闵一军应该调往庐州,守卫涡河口和寿春,不宜远调襄汉,以免将来无兵可以增援两淮。”

    汪澈、陈俊卿都支持虞允文的意见。陈俊卿字应求,福建兴化人,这时将近五十岁,端厚庄重,识见明远,常为朝廷屈膝于金国而叹息流涕,这时意气风发地说道:

    “兵法虚则实之,实则虚之,金主去汝州,不过是虚晃一枪,故弄玄虚,诱我们中他圈套。我们切切不可上当。我还是赞成彬甫的主张,以守淮为上策,成帅一军不能远调。”

    杨存中冷笑道:

    “金主由汝州袭取襄阳并非不可能。晋朝益州刺史王浚就是从四川顺江而下,进攻建康,灭了东吴。现在两淮还没有金兵的动静,不妨将成闵一军先调武昌,声援襄汉,万一两淮吃紧,可以再行调回。”

    “救兵如救火,若两淮吃紧,再从武昌调回成帅的马军,旷时费日,岂不贻误军机。”允文目光炯炯地面对杨存中,习惯地右手一甩袍袖,断然反对。

    陈康伯不知兵法,为金主的行踪所迷惑,踌躇了一下,说道:

    “还是太傅的主张较为稳妥,成闵马军三万人着即调驻武昌,就这样定下吧,其他事情请诸君再议。”

    虞允文和汪澈、陈俊卿等无可奈何地相顾叹息,停了一会,允文又愤然说道:

    “建康都统制王权刻剥庸懦,不能统帅方面大军,请朝廷撤换,否则必误大事。”

    “不错,”御史中丞汪澈用浓重的江西浮梁口音,沉静地说道:“王权应该撤换,把池州都统制李显忠调到建康去。”

    “这个……,&34;陈康伯点了点头,正要表示应允。

    “且慢,”杨存中突然用洪亮的声音压住众人纷纷附和的议论,慨然说道:“王权治兵不严,重于贸利,本应处分,但临战易帅,兵家所忌,愚意还是让他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不!”允文向杨存中投去早视的眼光,怒冲冲地厉声道:

    “王权若不撤换,淮西战事必然失利,抗金战争势必全盘皆输。允文不愿见国家覆灭,王权不去,允文甘愿纱帽也不要了。”

    说罢,这位“强项舍人”怒气勃勃地除下乌纱幞头,放在地上,向皇宫方向躬身一拜,昂然便要走出都堂。杨存中见了,脸上突然失色。陈康伯知道有杨存中在皇帝面前为王权庇护,众大臣虽然激愤,也是扳不倒他的。于是目示中丞汪澈,汪澈上前拦住允文,又替他戴上幞头,说道:

    “彬甫,朝堂议事,有话尽可商量,不必激动。”

    左相陈康伯严厉地说道:

    “王权之事,着中书门下录事将诸大臣言论尽数记下,听候陛下圣断。”

    接下去又议论派兵渡江和选帅之事。大军渡江必先选帅,究竟由谁来担任众官推崇刘锜,杨存中主张尤力,一致赞成由刘锜统帅两淮、江南、浙西的马步各军,抗击金军南犯。在大臣、御史们的心目中,刘锜是一座比长江还可靠的卫国长城。虞允文却不这么想,前几天他奉左相之命,去镇江探望刘锜,征求他出任统帅的意见。刘锜悲壮凄凉地对他说:

    “请舍人上复丞相,刘锜虽老,尚能骑马弯弓,但等朝廷明诏,便当尽数起兵渡江,严守淮东,不容金人一兵一卒过河,若不成功,锜当与淮河共存亡。若命锜统帅两淮、浙西全局,那是无能为力丁。当初顺昌之战,我军一万多人被金兵数十万围困在顺昌区区一座小城之中,我们打的是背水战,兵无退路,才能一往直前。而且有顺昌知府陈规,协力同守,积草屯粮,兵食无缺,所以胜了。现在兵力分散在偌大的两淮战场上,前有数倍于我的强大的金兵,后有宽广的退路,将士若不能作殊死的斗争,胜不了金人,一旦溃败,是不堪设想的。朝廷平时没有重视边防,临时靠我一个人,仅仅凭藉过去的威望,又无权撤换统兵大将,顾了淮东,就顾不了淮西,怎能担任两淮统帅如果朝廷一定要刘锜滥竽统帅之任,惟有效命疆场,一死以报国,成败利钝,在所不计了。”

    允文昨天从镇江府回来,已连夜向丞相陈康伯禀告了与刘琦交谈的情况,认为目前刘锜无力统帅全局,而且在过去几十年中,刘锜经历战事不多,顺昌大捷限于一城一地,缺乏像岳飞那样统帅大军在广阔战场上野战致胜的经验,部下将士也不如岳家军那样有许多忠勇奋发、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刘锜本人虽有忠君爱国之心,愿以一死报国,但对大局无补。所以他主张不用刘锜为帅,仅仅命他守御淮东,淮西交给勇敢善战的李显忠,由皇帝御驾亲征,庶可激励将士,奋勇杀敌,也可以减轻刘锜的重担,保全大臣晚节。陈康伯也很同情刘锜的处境,嘱咐允文在都堂提出这个意见,他愿意转请皇帝考虑。

    今天会议上,果然不出允文所料。不明真相的人,一致推荐刘锜。奇怪的是杨存中过去极力排挤刘锜,他不可能不知道刘锜为帅的难处,为什么今天竭力保举虞允文忍耐不住了,他下意识地扶了一下幞头,炯炯的目光在杨存中的脸上盯了一眼,说道:

    “允文奉丞相之命,前日去镇江府问候刘太尉起居。太尉虽老,尚能骑得快马,拉得硬弓,枪法箭术,犹有昔日雄风,叮咛允文转禀朝廷,愿为国先驱,渡江北上抗金。”

    众大臣一齐发出了赞叹声。

    “啊,好一个刘琦,到底是爱国的 老英雄,可佩可佩!只要他肯出任两淮一带的制置使,统帅全军,凭他的威名,就可以把金人吓退了。”知枢密院事叶义问频频点首赞许。

    “是啊,太尉肯出山,大局就有指望了。”御史中丞汪澈也高兴地说道。

    “可是太尉虽然有志抗金,统帅两淮全局却是战线太长,顾此失彼,困难很多。”允文冷冷地继续说道:“当此国家存亡未卜的危急关头,最好能由陛下御驾亲征,三军必定感奋,将帅必存畏服,这才是上策。”

    允文的话使众官员十分惊讶,一时沉默下来,细细思索之后,方才恍然大悟,看来还是御驾亲征的好。

    “是啊,是啊,彬甫的话有理。”陈俊卿大声道:“我朝真宗皇帝时,辽国侵犯河北,一直打到澶州(濮阳),离开东京只有两百多里了。幸亏听了宰相寇准的话,御驾亲征,驻跸澶州,才阻挡住了辽国的进攻。今日国势危急,非陛下亲征不可。”

    陈康伯知道皇帝是不会同意亲征的,他看看右相朱倬,朱倬不闻不问,闭了眼正站着养神;又看看叶义问,义问苦笑一下,不置可否;他看看杨存中,存中正望着阁子外面一株玉兰冷笑,见众人都在附和亲征,才转过脸来尖刻地说道:

    “此番抗金,西起川陕荆襄,东至两淮沿海,莫不仰赖圣

    上英断指挥,两淮军事,不宜再劳陛下亲征,以致影响了大局。存中以为刘锜的才干足可统帅两淮,认为不可者,莫非太小觑了太尉。”

    允文沉吟了一下说道:

    “既然必须以刘锜为两淮统帅,朝廷应全力助他成功,建康都统制王权必须撤换,侍卫马步军除留少数拱卫京师临安外,应悉数拨给刘锜指挥。这也是太尉的期望。”

    “这是什么话!”杨存中突然怒冲冲地发火道:“军人服从军命调遣,怎么可以擅提要求,岂不是迹近要挟!那是要按违抗君命治罪的。”

    允文也勃然变色,严厉的目光紧盯住杨存中,责问道:

    “请问太傅,都堂议事,群臣一致恳请御驾亲征,何以独有太傅反对王权种种不法,留任都统制,为抗金祸患,何以太傅竭力卫护太傅既推荐刘锜为帅,又不愿给以援助,请问太傅用心何在凡此种种,都请太傅一一作答,否则是非自有公论。”

    杨存中被允文顶撞得无言可答,恼羞成怒,怫然作色道:

    “存中所言,不过为国家尽区区忠心,既然诸公不以为然,存中告辞了。”

    说罢向丞相匆匆一揖,昂然出了议事堂,康伯也不挽留,和左相朱倬悄悄说了两句,宣告道:

    “今日议事到此为止。诸君议论,尽都做了笔录,容向陛下面奏定夺。”

    中书门下录事将议事笔录誊清之后,交给陈康伯袖了进宫。皇帝传旨在内殿召见。康伯由内侍押班蔡炳带引,转过大庆殿,听到两个小黄门在东廊窃窃细语。

    “喂,小贵子,你知道吗,听得张都知说,金兵打来,咱们要航海到福建去了。”

    “不,你听错了,刘娘娘宫中的贞娥姐姐说,娘娘晕船,航不得海,要往四川去。那地方金兵打不到,可安稳了。”

    蔡炳喝住道:

    “胡说什么,快滚开,小心张都知抽你们的筋,剥你们的皮。”

    康伯吃了一惊,忙加快步子,进入内殿,见皇帝默默地坐着等待,行了礼,扼制不住心中愤慨,先问道:

    “陛下,宫中窃窃私议,说陛下打算航海,或幸西蜀,有这事吗”

    赵构楞了一下,皱皱眉,淡淡一笑,说道:

    “那是宫监们在胡思乱猜,其实并没有这回事。朕当与卿等共守祖宗基业,誓死抗金,毋庸多疑。”

    康伯放了心,将今天都堂议事经过约略说了一遍,奏道:

    “无论刘锜是否节制诸路兵马,王权都必须撤换,由李显忠接任。万望陛下切勿姑息养痈,遗患无穷。至于御驾亲征一事,为群臣所一致仰望,可以鼓舞士气,镇定人心,对于疲软懈怠的将校,尤可起到督促鞭策的作用,还望陛下圣断。”

    赵构大致翻了一下丞相呈上的议事笔录,站起来默默地背着手在殿中来回踱步,康伯望着皇帝,猜不透这位平常喜怒不形于色的皇上心中在想着什么。其实赵构对于亲征的事并没有多加考虑,这件事,他可以冠冕堂皇地一拖再拖,不了了之。只是王权的问题,倒有些棘手。他也知道好多大臣检举弹劾王权贪庸无能,要罢斥这位都统制,他并不手软。当年岳飞那么大的功劳,国家的擎天柱,为了偏安求和,尚且不惜断然地杀了,小小王权岂在赵构心目中可是撤了王权,换了李显忠,他有两个不放心。一不放心李显忠。绍兴九年,显忠从陕北杀了金国官吏起义归来,金国使了离间计,捏造说李显忠曾经私自派人越过边界到金国去,赵构大起疑心,将显忠削职,放逐到台州软禁起来。现在虽则复了官,做了池州都统制,朝廷对他仍是小心防范,只给他两万多人马,放在军事上不重要的池州地方。另一个是不放心刘锜,怕他军权太大,自作主张,一味抗金,成为第二个岳飞。-皇帝的心目中,即使宋金打了起来,迟早是要再度媾和的。建康放着王权这着棋子,可以牵制刘锜,宁可让王权误些事,也不能让刘琦大权独揽,变成又一个无法控制的跋扈将军。何况听杨存中和张去为说,王权忠心耿耿,还是能打仗的。李显忠勇敢,不怕死,就让李显忠帮着他一把,两支军队一起布防淮西,对付金国,总不致于一败涂地了。赵构想定了,转身对着丞相,康伯慌忙站了起来,俯首恭听皇帝的旨意。赵构理着乌黑的长须,深沉老练地说道:

    “议事大臣各抒己见,很好。成闵的马军三万人可即下旨开往武昌驻扎。王权之事暂且让他戴罪立功,以观后效。亲征一事,当然可以,不过现在暂时保密,切勿外泄,致令金国有所准备,待金兵南侵,朕将统帅三军亲自征讨。中书可即草旨任命刘琦为淮南、江南、浙西制置使,节制诸路军马,朕深信刘琦必能不负朕望,统帅大军,击败金兵,成此大功。”

    康伯暗暗叹息,沉默了一会,才黯然地说道:

    “臣领旨。但愿刘锜排除艰难,得胜还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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