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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紧急边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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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锣紧鼓,警钟长鸣。绍兴三十一年五月初十午夜,临安城上空薄云遮月,半明半暗。街上除了偶或传来几下更伕敲梆子“笃笃笃”的声音外,全城沉睡在宁静幽暗的气氛中。正当人们酣睡的时刻,忽然有两匹驿马分别从襄阳、楚州(淮安)飞快地同时驰向临安城。初夏的晚风颇有凉意,但急报军情的使者却全是大汗淋漓,纵马直到临安都进奏院下马,急如星火地击鼓求见。值夜司门的知道有重要军情,忙开了边门,使者分别呈上襄阳知府吴拱和楚州通判徐宗偃的四百里紧急边报。司门老汉招呼他们饮水休息,急急忙忙将边报送了进去。

    顷刻之间,两只标志着紧急奏报的脱胎黑漆描金奏盒,分别盛放着两份奏折,辗转送到刘贵妃的房位奉华堂,交与值夜宫女贞娥,嘱他立即叫醒皇帝。在绍兴初年,金兵时时南下,赵构日夜提心吊胆过着逃难日子的时候,曾经亲自谕令内阁和内侍,夜间但凡有紧急军情,随时都要把他喊醒,以便奔逃。现在太平久了,许多年没有半夜惊动皇帝的事,贞娥伸了伸舌头,说道:

    “这么深更半夜,官家和刘娘娘睡得正熟,谁敢去奏”

    内侍押班说道:

    “要是误了大事,明儿官家要你的脑袋,我可不管。”

    说罢,挥挥袍袖,走了。贞娥没奈何,轻手轻脚地摸黑进了寝殿,到底不敢呼唤皇帝,只是悄悄喊着:

    “娘娘!娘娘!”

    刘贵妃是皇帝这几年最宠爱的妃子,三年前由贤妃晋封为贵妃。张婉仪已经早逝,吴贵妃在绍兴十三年立为皇后,这时年近半百,早已失宠了。刘贵妃只得二十多岁,姿容艳丽,宠冠后宫,每晚侍寝的多半是她。她听得宫女呼唤,睡眼惺松地轻轻骂道:

    “死丫头,刚睡着,就被你吵醒了,什么要紧的事,等天亮不好说快出去,小心掌你的嘴。”

    宫女吓了一跳,心里嘀咕,“都四更天了,好不害羞,还刚睡着哩,自己睡得晚,怪谁,”她想退出去,看看手里捧着的描金奏盒,又踌躇了,终于大了胆子,说道:

    “娘娘,外边送来紧急边报,一定要陛下立刻过目。”

    “什么边报,这么紧急”刘贵妃嗔怒了,从被窝里挣脱出了身子,半坐起来,说道:“把奏报放在案上,退出去。”

    皇帝被嚷醒了,迷迷糊糊地问道:

    “爱卿,你在和谁说话”

    “唷,陛下,吵醒你了,”刘贵妃俯下乌云蓬乱的娇容,说道:“进奏院那班臣子好不晓事,这么晚了,还送什么紧急边报进来。陛下,别睬它,睡吧,天还未亮哩。”

    “不,快掌灯,看看是哪里来的奏报,”赵构慌忙起来穿戴,不觉两手有些发抖,“莫非是金兵过了淮河了”

    匆忙之间,赤着脚,偏又摸不到赤丝履。贞娥点燃了绢纱宫灯,才服侍皇帝把鞋子穿上,匆匆披了一件红袍,心急慌张地坐到案前披阅边报。

    赵构先看襄阳知府吴拱的奏报:

    据谍报:金主御驾于今年二月从中都出发至河南府(洛阳),四月二十五日行幸汝州(临汝),金兵游骑已达襄城。观其行迹,有南进之势。大军压境,用意莫测,为防万一越汉水而袭襄阳,恳派精兵火速驰援。

    赵构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拈须沉吟。金主曾说要去淮西行猎,现在到了汝州一带,并不意外。不过兵不厌诈,说不定会以行猎为名,偷袭襄阳,然后经汉水,入大江,顺流而下,攻我建康。啊,不能不防!

    再细细看那楚州通判徐宗偃的奏折:

    金国贺生辰使签书枢密院事高景山、副使右司员外郎王全已于五月初四日入境。景山等举止傲慢,出言狂悖,沿淮顾盼,遣人测量河水深浅,河面阔狭,似欲作渡河之准备。臣责以违礼,则扬言:“此番使宋,将尽索两淮襄汉土地。不然,大金皇帝将举兵南伐。”又据谍报,金国百官已于四月间分批动身前往汴京,然对外只称:“皇帝巡幸,秋后即返中都。”究竟如何,人心难测,观其蛛丝马迹,当系迁都南侵。自汴京出发,渡淮入侵,自来为金国进兵的老路,不可不早为防备。万望朝廷迅速调遣精锐大军沿淮屯戍,勿使敌长驱直入。

    赵构读了这份奏报,暗暗吃惊,顿时倦意全消。难道金国真的决意南侵了吗可是吴拱说金主在汝州,金兵将进犯襄阳,徐宗偃又说金兵必从淮河而来,东西相距千里,若要防御,从何着手况且吴拱根据的是谍报,徐宗偃只凭金使个人的言论作为,都不足信。前不多久,淮南东路马步军副都总管许世安得谍报,说是金主已到汴京,金国大军屯驻在淮河北岸的宿州、泗州,甚至已有到清河口的,顷刻即可渡过淮河。于是派通判刘礼到临安来告急,过了几日,方知是传闻失误,闹了一场笑话,这次很可能又是一番虚惊。好在金使不久即到,且待当面听了金主的传话再说罢。

    赵构站起身来,不想睡了。刘贵妃已穿衣下床,粉红色直领大袖绸袍,外复金绣彩云霞帔,湖绿色长裙,袅袅婷婷,娇艳异常。赵构看得欢喜,眯细了眼,目不转睛地望着,说道:

    “今儿还是朕来替卿画眉。”

    刘贵妃格格笑道:

    “臣妾不要。陛下画的眉毛又粗又长,难看死了,还是奴自己画。贞娥快把燕窝鸽蛋汤温一下,伺候官家点饥。天色黎明,景阳钟响,就要坐朝了。”

    五月十九日,大宋皇帝在紫宸殿接见金国贺生辰使副高景山和王全,在殿前设了黄麾仗一千五百另六人。宫中狭窄,殿前庭院,廊庑和殿门外都排满了卤簿仪仗,颇显得有些局促杂乱了。紫宸殿四角站了四个长大武士,号称“镇殿将军”,还有带御器械李横、刘炎等警卫左右。此外有金吾司放仗官四人,统制官二人,将官六人,兵士一千余人,各执黄麾幡、绛引幡、金节、五色小行旗、五色小氅(朱盖羽带)、仪弓、仪弩、仪刀、仪锽斧、白柯枪、绿稍、乌戟、铜仗子等,穿戴着绸帽、五色宝相花衫、铜革带,阵容堂堂,比平日冷清清的朝仪显焕多了。左右丞相陈康伯、朱倬、知枢密院事叶义问、参知政事杨椿、太傅同安郡王杨存中、御史中丞汪澈、已升了正四品的中书舍人虞允文等官员,一个个面容严肃地分班站在殿前。他们已经看过襄阳和楚州递来的紧急边报,金国要求割让淮汉地方,究是金使的狂言戏语,还是金主的旨意,端看今天金使在朝贺时说些什么了。皇帝赵构也是忧心忡忡升入御座,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阁门使引宰执大臣升殿,分列两旁。然后阁门使出宫门,引导金使和三节人(随员)抬着金主的贺礼,来到殿前。举止傲慢的金国正使高景山跪进国书,宰相陈康伯收下之后,善于词令的副使王全按照金主完颜亮面谕的意思,简单地致了贺辞,然后面向赵构,骄横地厉声说道。

    皇帝特有圣旨:两国现以淮水为界,往来私渡

    越境的甚多,虽严厉禁止,也难以杜绝。又荆州襄

    阳地方,长江以北,汉水以东,虽有疆界,而南北

    叛亡之人,互相扇诱,适足引惹边事。着派宰相一

    人及殿前太尉杨存中等在八月十五日以前到南京,

    朕当宣谕面定此事。今后当以长江、汉水为界,直

    至滨海,界内户口子女尽与江南,朕所要者惟土地

    而已。务欲两国界至分明,不生边事,希深体朕意,

    切勿有违。

    王全说罢,又气势汹汹地说道:

    “者番奉旨前来索取淮汉土地,允与不允,今日殿上一言而决,毋庸多议。”

    宋国君臣听了,一个个脸上都变了色,金使果然是来勒索江汉之间大片土地,包括淮东、淮西、鄂北土地东西长约一千五百里,南北宽三百至五百里。如果丧失了这块土地,金兵逼临大江,防不胜防,金兵迟早将渡江进犯,大宋还能立国吗料想金国不过以此为要挟,作为兴兵犯境的藉口罢了。赵构虽然对金卑躬屈膝地容忍,可是退让到使他丧失了立国的地方,那他也就不能再退让了。他沉下了脸默默凝神,思索如何回答来使。大臣们见王全在殿上嚣张地指手划脚,气势熏人,逼着皇帝立刻作答,都气坏了。虞允文见君臣沉默,捺不住胸头怒火,两眼放出愤怒的光芒,剑眉紧蹙,坚强的嘴角牵动了几下,顾不得礼节,手执象笏,踏上一步,便要抗声痛斥。丞相陈康伯沉着地用严峻的目光止住他,允文只得缩回了脚,兀自愤愤不已。康伯转眼望一下皇帝,赵构阴沉沉地微微颔首,暗示他出来缓和一下局面。康伯清了清嗓子,老练地对王全说道:

    “贵使面奏之事,关系重大,散朝赐宴之后,请贵使回馆用书面奏状交馆伴使送来,朝廷当再行定夺。”

    王全见赵构沉默不语,诸大臣面有怒容,自已奉命而来,一场戏演到这里,急锣重鼓敲过了,也该让宋国君臣喘口气,思量思量。于是顿了一下,说道:

    “再有一件事奉告,天水郡公赵桓已因风疾死了。”

    赵桓即是赵构的大哥渊圣皇帝(钦宗),“天水郡公”是金国给他降封的称号。赵构听说赵桓已死,吃了一惊,兄弟至情,不免有些哀痛。乘此机会,急忙以袖掩面,摆脱金使的无理纠缠,离座转入屏风后面去了。阁门宣赞舍人慌忙宣旨:“金使退班,百官退朝!”王全见宋帝未作答复就走了,大声嚷道:

    “者番奉旨理会两国交割淮汉土地之事,宋帝必须在几天内明白宣示,以便回去缴旨。”

    一时殿上大乱,众大臣纷纷吹胡子瞪眼,都说: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允文执笏上前,喝道:

    “两国交涉之事由朝廷大臣理会,金使不得无理!大宋国自有制度,扰乱殿堂者斩!”

    允文目示带御器械李横、刘炎,两人拔刀出鞘,围住金使,说道:

    “官家已进宫去了,金使不得喧闹,下殿去吧!”

    允文愤愤地向康伯禀道:

    “按例金使在廷,有茶酒赐宴,现在来使无理,免了吧!”

    康伯颔首道:

    “好!”

    允文昂然转向金使道:

    “今天听到渊圣皇帝讣音,圣躬不安,阁门赐茶酒免了,使人且退班。”

    王全快怏不悦,高景山怒容满面,连声唠叨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由阁门使引出宫门,馆伴使翰林学士何溥陪同他们回都亭驿馆所去了。

    赵构转进屏风,一路上掩面悲泣,张去为慌忙跟了过来,赵构转首吩咐:

    “传太傅杨存中在内殿议事,你也一同前来。”

    少顷,张去为领了杨存中靴声橐橐地进来了。杨存中本名沂中,代州崞县人,后来因在淮西巢县以北的柘皋大捷,击退金兀术,立了功,赐名存中,是个老军人了。魁梧沈鸷,满面虬髯,人称“大胡子”。此人很会做官,对皇帝唯唯喏喏,极力逢迎,从无违拗,又深深结纳宦官,所以宠遇日隆,担任多年的殿前都指挥使。今年六十岁了,已经交出兵权,皇帝仍然把他当作心腹。今天被召唤进宫,知道是为了刚才金使索地的事,看来战争已不可免,但不知皇帝是什么态度,倒要先试探一下,再作主张。

    杨存中进了内殿,皇帝赐坐,赵构露出哀容,戚然说道:

    “家国不幸,渊圣皇帝大行宾天。原盼渊圣早日回朝,朕可以息肩逊位,现在饮恨终身了。”

    杨存中肃然起立道:

    “大行皇帝历尽艰险,超登仙界,陛下肩负国家重任,目前时事艰难,万望节哀应变。”

    赵构叹息了一番,转入正题,紧蹙双眉,忧郁地说道:

    “今日金使索取汉淮土地,欺朕太甚,看来是非战不可了,卿听得群臣有什么议论吗”

    “百官议论可多了,”杨存中坐下抚摸了一下花白的长须,说道:“刚才朝散之后,众官在朝堂上纷纷谈论,一是要求陛下即刻派兵屯戍淮南沿边。”

    “这个,目前还没有到时候吧金国究竟还没有调动大军逼近淮河。”皇帝沉默了一会,缓缓地说道。

    “是啊,臣也是这个想法,”杨存中附和道,忘记了前些时他也是主张向淮南增兵的,“这第二项,百官一概认为局势危急,要求陛下御驾亲征。”

    赵构默然低下了头,这是不愿意的表示。杨存中明白了官家的心思,忙说道:

    “这都是小臣无知之见,陛下春秋已高,不宜过于勤劳。况朝廷将帅众多,何必陛下亲征。”

    “是啊,那末你看谁人可以为帅刘锜闲置了二十年,听说现在又有病,还能出任统帅吗”皇帝迟疑地问。

    杨存中眯细了眼,凝神沉思。刘锜闲废已久,各处兵马都直属朝廷调度,现在未必肯听刘锜将令。况且金国兵强马壮,这次宋金交战,十九是输,谁担任主帅,谁遭殃,还是推刘锜登上这个火坑吧。想定了,奏道:

    “当前宿将凋零,惟太尉刘锜尚在,顺昌大捷的威风,至今犹令金人寒胆,虽然年老了些,尚可骑马。臣意可以刘锜充当两淮、浙西主帅。至于荆州襄阳一路,兵马较少,地理单纯,将来谁领兵前往应援,即是主帅了。”

    赵构思索了一下,不置可否,说道:

    “朕知道了,待金使正式奏状录了进来,即由丞相召集大臣在都堂议事,那时卿可参与商讨。”

    杨存中心领神会,叩辞出殿。存中一走,张去为便活跃了起来,他才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他俯首贴心地轻声奏道:

    “官家,对金这一仗能打赢吗”

    &34;唔,不见得。金国若来个十万八万人马,还可以抵挡一阵。若是金主亲征,带领几十、上百万人马,倾国而来,恐怕难以对付了。”

    “金主巡幸汝州,又迁了都,八成是要亲自带兵来攻了。陛下,朝廷大臣只顾慷慨议论,说是打啊,打啊,咱们能有金国那么多的兵吗不是奴才小看他们,除了杨太傅,全不为陛下设身处地着想,官家不可不早作防备啊!”

    “依你之见呢”赵构耸动了一下长长的寿眉,忧形于色地问道。

    “奴才之见,还是航海南巡,到福建去吧!”

    “唔唔,”皇帝不住地点头,“朕这几天也在这么想,看来这是一条稳妥的上策。不是朕畏战,而是为了保全祖宗一脉正统,不得不如此。不过这是最后一步棋了,目前切莫声扬出去。好,你去传左相陈康伯来吧。”

    宰相执政办事的省院(即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枢密院),就在大内北大门和宁门北首,福宁寺的旧址。不多一会,陈康伯来到内殿。他是今年三月由尚书右仆射迁升左仆射,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进殿命坐之后,皇帝和他略谈了一下为大行渊圣皇帝发丧的事。然后谈到金使骄横无礼,令人气恼,赵构带着哀戚悲愤的神情说道:

    “金人要朕割让大片国土,此乃大宋江山,断难应允。朕决心已定,惟有一战。卿可于日内召集大臣、侍从、台谏至都堂商议举兵的事。毋需再空谈是和是守,直截了当地问大家,这场战争怎么打法。集议之后,朕当亲自裁定,克日实施。”

    陈康伯总算盼望到了皇帝亲口说出要抗击金兵了,不禁欣然动容,说道:

    “当此大宋生死存亡关头,为臣子的谁不忧心焦虑,陛下今日决定抗金大计,老臣不胜欣喜,当竭尽驽钝,誓与金人周旋到底。”

    康伯辞出内殿,心情欣慰,要把抗金的决策尽快告诉众大臣,宋金之间的决战终于就要开始了。他兴奋之余,忽又忧虑起来,怎样才能战胜金兵的侵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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