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 廷 抗 礼

    大宋绍兴三十一年(公元一一六一年)，宋金两国边界在稳定了许多年以后，又面临金兵大举入侵的严重威胁了。这时候，金国已侵占了宋国淮河、襄阳、陕西凤州大散关、天水以北，兰州、临洮以东大片疆土，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大金帝国。野心勃勃的大金皇帝完颜亮，积极准备发动新的侵宋战争，企图灭亡南宋,一统中国。大宋帝国危机四伏，正处于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此时中兴名将岳飞早被害死，韩世忠、张俊先后病故。宿将老去，天子苟安，朝廷在军事上毫无准备。完颜亮却在耍尽手法，蒙蔽宋国君臣，阴谋到时候突然一举南下，席卷全宋。

    这年元旦前两天，金国中都燕京(今北京城西南)举行大朝会。皇帝完颜亮在肃穆庄严的太和殿接见外国贺正旦使节。平日殿前立仗不过锦衣弩手百人，东西向分立在两阶。今天大朝会，摆出了威势显赫的“黄麾仗”。“麾”是指挥的旗帜。在红绸上用彩色绣成“黄麾”两个字，下绣交龙，红漆竹竿上盘着金色龙头，上面垂着朱丝小盖，称为“黄磨幡”。以黄麾幡为中心的这支仪仗队称为“黄麾仗”。每次人数多寡不等，从千余人至一万多人。这次金廷接见外使，循例用了两千多人。其中殿庭外仗一千多人，隔着殿门外长长的甬道，东西向排列。由侍御史、大将军、折冲都尉领头，分五部，每部四行。由穿戴着金花交脚幞头、红地牡丹锦袄、涂金银束带的士兵擎执着绛引幡、龙头竿、弓矢、揭鼓、仪锽斧、朱刀盾、绿刀盾、小戟等仪仗。另有二十八宿旗、五行旗、五岳旗、五方神旗等等。每一大旗均间杂着两面小红龙旗，由士兵五人护持。殿庭内仗排列在丹墀下，分六行隔中道东西相向。由押旗大将军和监门校尉十二人带领兵士擎执着黄麾幡、各色雉扇、团扇、红大伞、紫方伞、华盖，各色龙旗、凤旗、君王万岁旗、日月合璧旗等等，每旗也由士兵五人护持。仪仗鲜明，五色缤纷，刀光旗影，杀气腾腾。金国皇帝完颜亮头戴二十四梁通天冠，身穿盘龙绣金绛纱袍，由侍从太监和宫女三十人手执雉扇、拂子、香盒、唾壶、净巾、水罐等，簇拥着升入御座。内侍鸣鞭击鼓，引众大臣至丹墀恭请圣安。然后，留尚书令温敦思忠、尚书右丞相张浩、太保枢密使奔睹、参知政事李通、尚书左丞纥石烈良弼、兵部尚书耶律元宜及招待宋使的馆伴使翰林侍讲学士韩汝嘉等上殿侍立,其余臣僚分班退出。阁门使跪上今日贺正旦的外国使者榜子。按金国仪礼，先接见南使。完颜亮见那摺帖上首先写着:

    宋国贺大金正旦使 工部尚书虞允文

    副使 警户部侍郎孟思恭

    完颜亮沉吟着暗暗思量,未曾听说南朝有虞允文这个人，可能是个后生小辈。于是用巴掌抚摸着络腮髭须，轻蔑地说道:

    “传宋使!”。

    阔门使下殿，循甬道出了厚重的朱漆铜钉兽环宫门。那《仗队两千多人的眼梢一并瞄向了宫门口，只见在冬日温照的阳光照耀下,阁门使引导着南朝使节进来。那为首的一人。村修长，风姿雄伟，是个五十岁左右、书生模样的人，肤包白净,蓄着一部乌黑光泽的长须，眉梢微微上翘，两眼神采奕奕，头戴金涂银棱六梁进贤冠，身穿紫袍，曲领大袖，玉带，腰后佩着紫金鱼袋，足穿乌皮履，右手执着象，左手捧着贺表，挥洒着大袖，昂首缓步，神态从容而庄重地行进在甬道上，眉宇间隐隐然有一股悒郁严峻的神色，目视朝门内刀戟旗帜林立，依然旁若无人地缓步上前，此人便是虞允文。出使前原为六品起居舍人。官虽小，已在朝廷上初露才华。皇帝赵构这次选他出使金国祝贺正旦节日，临时给他“借”了个三品工部尚书衔。跟在他后面的是副使孟思恭，原为知阁门使，近六十岁了，为人小心谨慎，端方古板，才具不大,但曾经出使过一次,有些经验，所以派他为副使。另外还有六名随员，押了十多名军士，抬着大宋皇帝赵构献与金国皇帝的丝绣、锦缎、象牙、玉雕、醇酒名茶、青花瓷器以及文房四宝等等礼物，缓缓地跟在后面。

    当允文走上前时，执了刀盾斧戟的士兵把手中武器斜举向前，筑成一道寒光闪闪的刀丛斧林，允文眼也没霎一下,仍然昂首挺胸继续迈步向前。允文越过一道道的立仗，眼中全然不把这些杂乱无章的旗幡刀戟放在眼里。他脑海中思潮起伏，等一会要在金主面前宣读的贺文，不是两国平等交往的国书，而是称臣的宋国对“上国”大金的贺表。那表上开头的文字，他记得清清楚楚，是屈辱的:

    臣宋皇帝构谨再拜致书于大金圣明仁孝皇帝

    阙下

    啊，堂堂大宋屈膝称臣于金国!他是一个血性汉子，不能忍受这份耻辱。他手执象笏，捧着贺表，继续向前走去。越过了殿庭外仗，内仗，来到丹墀下。他已经到了刀山虎穴面前，两眼闪现炯炯的光芒，剑眉微微耸动。阁门使引他和孟思恭上了左首露阶，随员和礼物都停在丹墀下面。

    允文昂然和孟思恭大踏步走到金主面前站定。手中的贺表原该交给阁门使转递的。今年完颜亮为了更热闹一番，下旨命来使当面宣读。允文不慌不忙地将象笏插在腰间，打开贺表，朗声读道:

    大宋皇帝致问大金皇帝…

    &34;嗯，嗯，你说什么”完颜亮吃惊地发怒了，他今年四十岁,本名迪古乃,身材彪悍魁伟，宽脸盘，高颧骨，浓眉下有一双暴戾淫邪的眼睛,眼风凌厉,性情暴躁，这时按捺不住心中的狂怒,大声责问道:“怎么,怎么,赵构竟敢不称臣了”

    年轻凶恶的尚书左丞纥石烈良弼霍地拔出佩刀，在手里晃了两下，欲杀虞允文。允文微微一笑，明知这样做并不能挽回国家屈辱的命运，但压抑了三十多年的一口闷气，今天终于要出一下。即使死了，他也是欣慰的。孟思恭却吓坏了，悄悄扯一下允文的衣袖，轻轻喊着他的表字:“彬甫!”意思要他立即认错更正。可是允文不打算这样做。纥石烈良弼暴怒地逼上前来要杀允文，须眉皓白的尚书令温敦思忠喝住了他，轻轻说道:

    “听候陛下处置。”

    按照往日脾气，南使胆敢在大朝会上拒不称臣，完颜亮早就杀了虞允文。大臣们都知道金主的脾气，若是高兴的时候，便用巴掌轻轻抚摸绕腮髭须，开怀大笑，对臣下赏赐无算。若逢盛怒,却阴冷地用两个手指轻拈下颔当中一撮短须，血盆大口喘着粗气，暴眼滚动，四下里找寻兵刃-他常常自己动手杀人。或者点一下头,给侍卫一个严厉的眼色:“拖下去杀!”杀人和淫戏妇女,是完颜亮的两大嗜好。他篡杀了金国前朝熙宗皇帝,又杀了许多宗室亲王。若杀虞允文，那真是芥末小事。不料一向暴戾凶横的完颜亮今天另有打算，竟然咽下了这股怒气，和颜悦色地问道:

    “虞允文，尔知错吗”

    允文痛快地出了一口气。刚才未向金国称臣，这是他自从束发成人以来的夙愿。可是目前大宋国势微弱，他无力改变这个羞辱的局面，如在殿上僵持下去,本人固然无所畏惧，但会给金国一个兴兵进犯的藉口，他不能连累皇上和大宋百姓。于是忍住气，用明亮锐利的眼光，正视一下完颜亮，从容镇定地重读贺表:

    臣宋皇帝构谨再拜致书于大金圣明仁孝皇帝阙下……

    屈辱的泪水在虞允文深邃的眼眶里滚动,可是他忍住了。“终有一天,我要改变这个羞辱的局面!”他暗暗下定了决心。跪拜行礼之后，完颜亮很有兴趣地仔细打量了虞允文这个有勇有谋的硬汉。虽是个书生，可是刚毅机敏,颇有胆识，是个栋梁之才。幸亏宋国不曾重用，否则倒是个难以应付的对手。他沉吟了一下，说道:

    “朕往年跟随在太师梁王宗弼(兀术)军中，到过南京，就是过去的汴京开封，我很欢喜那地方的风土，常常想再去看看。现在那边新的宫殿将要完工,朕将在二月末到河南射猎。帝王巡狩,是自古有之的,随从的护卫兵员不过几千人。请回去告诉宋皇帝,命执政向淮南宣谕朕的意思,毋庸惊慌。朕历代祖宗陵庙都在北方,是决不会久在南京的,尔等放心好了。”

    允文剑也似锋利的眼光凝视了一下完颜亮，好象一眼洞穿了他的心思，侃侃然朗声说道:

    “帝王巡狩，自古常有,当不致于引起百姓疑惧。况且上国有侵伐之师,小国也有备御之兵。昔日梁王纵然连年征战，也未能征服江南，一败于黄天荡，再败于顺昌(阜阳)，三败于朱仙镇。实在因为宋国民心士气未死，将帅用命，哀兵必胜。陪臣深信，陛下当不致于重蹈梁王的覆辙。”

    允文揭了金国历次战败的疮疤，胆敢对大金皇帝冷嘲热讽，气得完颜亮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然而还是耐着性子笑了一笑，用和缓的口气，说道:

    “是啊，朕即位以来，务求息兵安民，决不会兴师动众。

    尔宋国亦当体念朕之用心，敬事上国，守境保民，切勿惹事生非，知道了吗”

    “陛下谕旨，容陪臣回国一一具奏宋皇帝。”允文改用了谦和的语调，躬身答道。

    阁门使见金主不再有旨意，便引随员押了礼物从右面露阶抬入殿内，在皇帝面前经过。完颜亮流览了一番，微微颔首。礼物从左面露阶出殿,放回丹墀下面。允文和副使拜辞，口称:“圣躬万福!”又谢了馆伴使韩汝嘉，然后大踏步出了殿门，依然由阁门使引导着，在仪仗林立的夹道中，昂首阔步出了宫门。

    完颜亮抚摸着络腮髭须，目送虞允文雍容潇洒的背影渐渐远去，然后收回视线，冷笑道:

    “今天让虞允文得意一下吧，他会回去告诉赵构,说大金皇帝如何谦和。嘿嘿，让他们糊糊涂涂过上半年，然后朕要狠狠地收拾他们!”

    温敦思忠和张浩、韩汝嘉等不以为然地互相望了一眼。机敏巧佞、善于逢迎皇帝的参知政事李通却连忙谄媚地躬身奏道

    “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