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心惊胆战的一夜
皇帝独自在内殿进了晚膳,撤去残肴,翰林学士沈虚中已将盖了御玺的秦桧父子致仕诏书亲自送了进来。接着张去为掀帘禀报:
“殿前都指挥使杨存中见驾。”
一阵寒风,踏进来一条魁伟沉鸷虬髯满面的紫袍大汉,天子最宠信的侍卫大将杨存中。他临晚奉召,料想皇上定有什么机密急事,听张去为说官家刚从太师秦桧府中探病回宫,那老太师已病得人事不知,官家召见,大概和这件事有关。于是匆匆赶来,一路上揣摸官家打的是什么主意,以便见机行事。杨存中原名沂中,从军三十年,大小二百余战,不曾立得大功,但对皇上温驯恭顺,所以统领殿前侍卫马步亲军,拱卫天子,已经十九年了。凡遇军国大事到了紧急时刻,官家总要召他进宫商酌,执行重大使命。十多年前把岳飞从庐山诓骗到临安下狱的就是他,如今又要他来收拾死在旦夕的秦桧了。
赵构见存中来到,不待他行礼,便摆手笑道:
&34;罢了,罢了,匆匆把你召来,晚膳用过了吗”
“臣刚用完膳,张都知就来传旨了,不知官家有什么旨意”杨存中说着,伸长了脖子,用手劈了两下,说道:“存中的脑袋留给官家使唤哩。陛下,你就吩咐吧。”
赵构笑了,不愧是几十年的心腹,缓急可用。于是坐到炭火旁,说道:
“别忙,坐下来谈。”又对张去为道:“命殿外内侍一概回避,你也来听着。”
“是。”张去为掀帘赶走了外间侍候的内侍,然后关上殿门,垂了手侍立在官家身后。
“朕刚才去看过秦太师了。&34;赵构双手烘着炭火,说道:
“可怜,看来是不行了,君臣一场,只怕是最后一面了。”
“是啊。”存中知道这不是官家的由衷之言,便顺着皇帝的口气,不着边际的说道:“太师病了好久,支撑到现在也不容易了。官家平日对太师恩至义尽,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这话说到赵构心坎里了。他高兴地点了点头,然后命张去为取过案头的诏书,说道:
“存中,今晚你辛苦一下,到秦府去宣读这份诏书。”
存中捧过诏书读了,暗暗吃了一惊。官家好厉害,抢在人死之前斩草除根,勒令父子两人同时罢官。继而一想,这道诏旨,秦桧致仕是假,他是快死的人了,命秦熺致仕,才是皇上的本意。如果不根据秦氏父子的辞官奏章,顺水推舟的批准,待到老秦死后,就不便再叫秦熺致仕了。如果秦熺继续留在朝中,岂不仍是官家的心腹之患美
“好!陛下英明!”存中拍膝叫道,合上诏书,纳入怀中,站起来说道:“陛下还有什么旨意”
赵构见存中领会了他的意思,满意地笑了一笑,也站起来,严肃地说道:
“秦熺官居一品,旁人宣旨,可能压不住他的气焰。唯有卿去才行。卿此去,带一百名侍卫亲军,宣旨之后,好言安抚太师府中的五十名随从亲兵,把他们换了下来。自宣旨起,严禁秦氏子孙出门交结朝廷官吏,也不许他们私自运走家财。太师府第原是绍兴十五年赏与秦桧为相时居住的,秦桧一旦去世,办完丧事以后,府第便需交回朝廷,这件事完全由你去办了,今晚朕专等卿的回奏。”
存中匆匆走了。赵构这才松了书口气,问道:
“去为,现在什么时辰了”f
“酉时三刻了。&34;张去为望了一下殿角放着的铜壶滴漏,看那最下一一个万水壶中的计时浮标,奏道。
“再过两个时辰,存中就可以回来了。”皇帝兴奋地在殴中踱着说道。
“官家,您今天累了,早早安歇吧。殿司来的时候,奴才自会关照宫女唤醒官家。”
“不,存中不回来,朕是睡不着的。命黄门掌灯启驾奉华
堂。刘妃大概等朕多时了,殿司来的时候,汝到奉华堂来禀奏。”
官家笑吟吟地步入奉华堂,刘贤妃撅了娇小的红唇,不很情愿地略施一礼,嗔怪道:
“官家让臣妾等了这么多时候,也不说什么事,叫妾身好不放心。”
赵构笑道:
“卿卿,秦太师不中用了。”
“哼,”刘贤妃耸了一下小巧精致的鼻子,冷笑道:“他作孽太多,早该死了。”
“爱卿,好叫你高兴,朕已命杨殿司去秦府宣旨,让太师父子一块儿致仕了。”
“是真的”刘妃欢喜得跳了起来,“活该,活该!太叫人痛快了,官家,您何不早早地把他们打发出朝廷哩。”
“贤妃,卿不知道,古话说,瓜熟蒂落,水到集成,是性急不得的。朕已忍了十多年了,现在命他们致仕,才是万无一失,金国知道了,也不会讲话的。”
刘妃等着侍女替官家换了家常窄袖便服,然后依偎在皇帝胸前,纤纤玉指理着他那乌黑飘洒的长髯,笑道
“官家现在可以高枕无忧了。”
“还不能哩,存中不回来,朕放不下心。”
“官家也太小心了,睡吧,臣妾保您无事,明日还要早朝理。&34;
“不,卿卿先睡吧,朕在这里看书等待。
“那怎么行,臣妾也陪您不睡。不过枯坐无聊,下一局棋吧。”
“朕哪还有心思奕棋。”
“那怎么办呢”刘妃水灵灵的秋波转了两下,高兴地笑道:“冬日夜长,奴备些酒菜,替官家消夜吧。”
“这倒好,难为卿了。”赵构笑道。
于是刘妃吩咐侍女就小厨房中现成的酒菜整治几样可口的,烫了一壶蓬莱春宫廷醇酒,两人傍着炭火坐下,刘妃斟了酒,举杯笑道:
“祝愿官家万事如意,圣寿无疆。”
赵构也端杯笑道:
“愿卿卿风华永茂,诸事吉祥。”
两人莞然同笑,举杯一饮而尽。赵构夹了一筷鹌鹑肉吃了,笑问道:
“卿父近来可好”
刘妃叹了口气,说道:
“家父身体挺好。可是听说赵汾一案,牵连了五十多名大臣,天下人都寒了心。家父怕被秦太师罗织进这件大案去,杜门谢客,已经多时不曾出门了。”
“莫怕,赵汾那案子,朕知道全是秦桧捣的鬼,把它压下来了。如今秦桧再也不能和你家为难了。朕打算过几天任命汝父为昭庆军节度使,卿父大概会高兴的吧。”
“官家,节度使是多大的官啊”刘妃睁大了明丽迷人的眸子娇憨地问道。
“哈哈,贤妃,这节度使可威风啦。”赵构举起银箸在桌上点点划划地说道:“官品虽只是从二品,可他是一方诸侯,朝廷将会颁赐给他诸侯旌节,计有门旗一对,龙虎旗各一幅,旌一,节一,麾枪、豹尾各一对,还有金涂银闹鞍具,出巡时比一品大员还威风哩!”
“唷唷,是真的”刘妃格格地笑了一会,眼中放出了快活的异样美丽的光采,可是忽又摇摇头道:“家父年岁大了,要他到外地去做官,奴不放心啊。”
“傻孩子!”皇帝笑道:“本朝节度使是个十分荣耀的虚衔,是授给皇亲国戚和有功之臣的,一般都不上任,卿尽管放心好了。”
“陛下不是拿奴开心吧”刘妃一双明媚动人的杏眼疑惑地直在官家脸上打转。。
“朕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呢”赵构笑了。
刘贤妃大喜,立刻离席叩谢。帝妃两人卿卿我我,一边饮酒,一边说些闲话,不觉漏尽更深,钟鼓楼上笃笃地响起了三声梆子,过了一会,又是三声,夜深人静,更声分外清越嘹亮,平时都不在意,今晚赵构却大惊失色道:
“不好,三更子时了,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杨存中怎么还不回来见朕,莫非出了岔子了”
说着推案而起,掀起门帘窥望,小院幽静,了无声息,星空昏暗,黑影贼黝,时时或有寒风扑面,不觉打了一个哆嗦。侧耳细听高耸的院墙外面,并无脚步声响,他烦躁地回到堂中,坐立不安。刘妃知官家已无意饮酒,便命侍女进来收拾桌面,又捧了一盆热水,帝妃两人洗脸洗手,换了热茶,添了炭火,方才退了下去。
“官家,”刘妃安慰道:“或许殿司以为夜尽更深,不宜进宫,要等到明天再来见驾了。”宫个开前送
“不会,朕和他约定的。存中如无意外,不会不来,他究竟遇到什么意外了呢”
赵构闷闷地坐在太师椅中发楞。刘贤妃卸了头上的珠翠,脱下嫩绿长袍,穿着玫瑰红绣花紧身裘皮裙袄,重新梳洗,敷了脂粉,款款地来到官家身旁,腰肢微扭,顺势坐到赵构膝上,白嫩的手臂揽住他的颈项,笑道:
“官家,别老想着秦太师了,快死的人了,还翻得了大浪别愁,别愁,臣妾弹个曲子给官家解解闷儿好吗”
赵构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
“贤妃,现在朕的心思全乱了,什么也听不进去。”
“嗯,你要听嘛,听嘛,听了,心思就不乱了。”刘妃搂着官家的脖子,不住撒娇地摇撼着皇帝说道。
赵构没奈何,只得说:
“好吧,朕依了卿卿就是了。”
刘妃笑殷殷地取下琴囊,将一具稀有的古桐木十三徽七弦琴放在琴几上,又焚了一炉龙涎香,洗净素手,坐到几前琴凳上,右手戴上护甲银套,徐徐调整了琴弦,然后纤指频弹,奏了一曲《阳关三叠》,又弹了一曲《丹凤朝阳》。看那官家,却沉下了头愁眉不展,一副心思全牵挂在秦府那边了。刘妃轻轻叹了口气,住了手,脱下护甲,猛听那更楼上响起了四记清脆的梆子声,惊人心魄,赵构急跳起来,喊道:
&34;坏了,坏了,四更天了,存中还不回来,莫非真的出了事了。”
他皱起了棱棱的三角眼,露出了一道阴森惊骇的目光,望着窗外黝黑的天空,想象着秦熺指挥了相府家丁亲兵,突然捆绑了杨存中的手脚,带领各家心腹党羽的家丁家将,悄悄打着相府灯笼旗号,骗开了宫门,直扑奉华堂而来。他越想越骇怕,环顾堂中,帝妃二人,手无寸铁,若是叛臣猝然进逼,岂不束手就擒刘妃见官家突然脸上变色,神情紧张,劝道:
“官家,你怎么啦,何必这么着急,秦桧一家已是釜中的鱼,还怕什么!杨殿司也许因为太晚不来了。陛下且安睡吧。”
正说着,忽听得院墙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风吹树梢,沙沙作响,皇帝霎时以为千军万马来了,本能地急忙抢上两步,关紧殿门,落下了门门。背靠着殿门,死死地抵紧了,慌张失措,只是紧张得直喘气。忽然间,想起了靴筒中藏着的匕首,原是防备秦桧谋叛时护身用的,于是拔了出来,紧握在手中,颜色惨厉,喘吁吁地说道:
“贤妃,你你你听是什么声音!”
刘妃侧耳细听,立刻推开皇帝,除下门闩,笑道。
“官家,没有什么,大概是张去为来报信了。”
果然,张去为提了宫灯,笑容满面地奔进院来,进入殿中奏道:
“官家,秦太师薨逝了!”
“真的,杨存中来了”
“来了,在内殿候驾。”
“秦桧死了”
“死了,一点不错。”
赵构长长地吁了口气,丢了匕首,兴奋地转身对刘妃说:
“卿卿睡吧,没事了,朕去去就来。”
皇帝随着张去为来到内殿,见了精神昂奋鹄候在殿中的杨存中,也不容他施礼,就兴致勃勃地拉住他的袍袖问道:
“存中,秦桧果真死了”
“果真死了!”
“命他父子二人致仕的诏旨宣读了吗”
“宣读了。”
“好,坐下来说说,怎么到这时候才来。”
“启奏陛下,&34;存中似乎刚经过一番鏖战,坐下来后,情绪仍然激动地说道:“那秦熺是个脓包,接旨后就瘫倒了,站也站不起来,眼珠楞楞地只是掉泪,真没出息。偏是秦埙、秦堪那两个小子不曾出来接旨,说是出门去了,问秦熺,他支支吾吾,躲躲闪闪。臣料想他们可能有什么诡计,一边把相府五十名亲兵撤换了,前后各门全由带去的御前侍卫亲军守卫;一边派人到各处官员家中访寻埙、堪。快近三更的时候才在殿中侍御史徐哲家中找到了他们。原来是秦熺命两个儿子伙同亲信朝奉郎林一飞去请徐哲草拟奏章,打算联合别的官员,共同推荐秦熺为丞相。还在徐哲家中搜查到奏章草稿,请陛下过目。”
存中从袍袖中取出徐哲的奏草,呈与皇帝。赵构看了一下,随手撩给张去为,冷笑道:
“胆大妄为!”
“是啊,秦熺这人太蠢了。”存中继续奏道:“现在秦埙、秦堪都已回府,不让他们再出门活动了。臣正准备回来的时候,内院传说太师不行了,臣又等了一会。今晨子时三刻,臣亲眼守到太师薨逝之后才回来复旨。”
“好,好!”赵构搓搓手站起身来仰首大笑道:“存中,朕今后无需再在靴筒中常备匕首,提防秦桧谋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