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红 玉 凯 旋
还没有进入梅雨季节,杭州城内城外的雨却已沥沥潺潺的下个不停。黑夜里,奉国寺大雄宝殿烛火通明,殿前檐水仍然不断滴滴答答地织成一幕雨帘,淋得进入大殿的军官们铠甲上都亮晶晶的挂着水珠。从准备将以上的将官们都奉召到齐了。王世修和刘正彦陪了苗傅进入大殿,殿中灯烛被风吹得忽明忽暗。那金身如来佛像的上身和殿顶的井藻依然不见烛光,黑幢幢的,显得阴森可怖。
苗傅大步走到殿中香案旁,睃了一眼列队的将佐们,多数都是跟他多年英勇有为想为国家效力的年轻人,此刻一个个惶惑沮丧,不知所措。是他,把部下引导到这个叫人悲痛的下场,他的一颗心立时揪紧了起来,粗犷的大脸盘不时抽搐着,烛影照得面部忽暗忽亮,无法掩饰内心的痛苦。渐渐地,他用低沉哀伤而悲愤的声调开口道:
“今晚是吾军在杭州城的最后一次聚会了。皇上已经在昨天还宫复辟。是吾开的场,还是吾来收场。这次吾军兵谏,‘清君侧,除奸佞’。现在宦官流毒已被清除,兵谏成功了,诸君都是大宋的功臣,然而是不能被人理解的功臣。”苗傅霍地拔刀在手。厉声道:“吾与韩太尉一殿之臣,不能在大敌当前之时自相残杀,伤了大宋的元气。吾今立时自刎,诸君可以提了吾的头颅去请求官家宽恕,或者乘夜各自散去,自寻生路。永别了,诸君!”
说罢,举刀便刎。站在身旁早已警惕的王世修,急忙夺去佩刀,说道:
“将军,迟了。兵临城下,死亦无益,不如走吧。让世修留在城中抵罪。”
“大哥,别傻了,死了也还是背个罪名,我才不这么干!”
刘正彦疯狂地向众人挥手大喊:“走,有种的跟我去行宫掳了官家,放把火将杭州城烧得精光,到别处去打天下,看韩世忠能奈何我们!”
“不行!”苗傅瞋目大怒,大嗓门在殿中回荡:“谁敢劫走官家、纵火烧城,按军法从事!”
“大伙儿听清楚了没有”王世修愤怒地瞅了刘正彦一眼,高声劝告道:“我们不能再错上加错了,应该听苗都统制的军令,秋毫无犯的开城出走。等到官家哪一天宽恕了,再回来。”
“对,咱们遵从苗都统制的将令!”众人哄然振臂呼道。
“走吧,走吧,苗将军,跟咱们一块儿走吧,别丢下咱们。”有人啜泣了。
“老子不管,我要把杭州城烧成一片瓦砾!”刘正彦暴戾地狂叫道。
当夜,大雨滂沱,西湖边上的涌金门大开,苗傅、刘正彦率领精兵两千人撤出杭州城,向西南富阳方向而去。刘正彦命所部沿街纵火,可是大雨如注,火势随烧随灭,杭州城侥幸保全住了。王世修留在城中,后来被首先处死。刘正彦由韩世忠追至福建浦城擒获,苗傅只身潜逃,也被告密拿获,一同处死。临刑时,正彦瞋目骂道:“苗傅匹夫,不用我言以至于此!”苗傅却胸襟坦然,觉得该做的事已经做了,他撤退到衢州的时候,见到皇帝四月初十日严禁宦官干政的诏书:
自崇宁(徽宗)以来,内侍用事,循习至今,理宜痛革。自今内侍不许与主兵官交通、假贷、馈遗干预朝政。如违,并行军法。
这份诏书无异是对苗傅兵谏的无上嘉许。兵谏已结出硕果,他没有什么后虑了。他已厌倦于道路奔避,反不如一刀早早了却。于是蔑视地瞅了一眼刘正彦,叱骂道:
“蠢驴,吾之功过,千百年后,自有人为吾论定。大丈夫,死则死耳,何必多言!”
却说四月初二那晚,苗傅一军才出杭州涌金门不久,雨势渐煞,北关余杭门洞开,守城将士恭请韩军入城。韩世忠与夫人梁红玉都是兜鍪金甲,冒着斜风细雨,并马驰入城中。前导马军高举“勤王平叛”和“御营平寇左将军韩”两面大纛,后面跟着由成闵统带的二百名魁伟强壮的“背嵬军”,这是韩世忠挑选了一些雄武勇健的军士组成的亲兵,“嵬”又作“危”,河北人称酒瓶为“危”,古来大将出征,命亲信背卷相随,所以韩世忠称之为背嵬军。军士一入背嵬,身价十倍,可以和下级军官抗礼,平日赏赐优异,战时用以攻坚,每战必克。后来岳飞也创立了背嵬军,由岳云统领,屡建大功,此是后话。
韩世忠须髯飘拂,英毅威严的骑在枣红马上。梁红玉穿着大红锦绣战袄战裙,依然骑着那匹纯白色小川马。街上阴暗冷湿,因为预料勤王军马攻城,将有一番恶战,家家户户都紧闭门户,以防乱兵冲入。这时听到青石板街道上清脆急骤的马蹄声,胆大的人家悄悄开门张望,发觉是韩太尉进城,才欢呼着喊亲叫邻,纷纷拥到街边来观看。可惜韩军先头入城人马不多,主要是去行宫报捷的,一闪就过去了。
“快到家了,亮儿此时大概早睡熟了。”梁红玉朝世忠瞥了一眼,抿嘴笑道:“他恐怕不会料到我们这么快就打回来了。”
“是啊,咱们进宫之后就回家,亮儿会快活得跳起来的。”
世忠眯细了眼望着黝暗的湿漉漉的大街,没有笑容,却似乎感到无限怅惋。
马匹掠过了红玉居住的报恩坊,不曾停留,沿着笔直的御街向南奔驰。
“将军,你似乎有些不高兴,是吗”
“是的,你呢”
“高兴,却又十分遗憾!”
“为什么”
“咱们打的究竟是自己人,不是敌寇。要是今天大破金兵凯旋归来,那才叫人高兴哩!”红玉轻轻地叹息道。
“咱也是这么想。对金交兵,总是挫败,赢了叛军,又有什么光采”世忠悒郁而又坚决地说道:“红玉,总有一天,咱要报靖康之仇,雪沭阳之耻。那时还是你亲自击鼓,看咱大破金兵!”
“好!””红玉高兴地笑了。
行宫到了,宫门前冷冷清清,只有几名老内侍和侍卫亲兵守着门禁。见了兵马来到,先是吃惊,以为苗傅带兵闯宫了,及至认出是韩世忠,不觉流涕拜见,纷纷呼道:
“将军,皇上有救了!”
世忠夫妇不敢贸然入宫,先命内侍入内通报。皇帝赵构正在书房焦急地等待勤王兵马,突然听说韩世忠夫妇引兵来到宫前,不觉喜极流泪,连连喊道:“好极了,好极了!”也顾不得礼仪,急步走到宫门口亲自迎接。世忠夫妇慌忙行了军礼,说道:
“臣等来迟,惊了圣驾了。”
“太好了!”赵构执了世忠的手,感激地说道:“听说临平一战,卿亲自冲锋陷阵,夫人擂鼓助威,没有你们的忠勇血战,朕怎能够摆脱叛贼的威胁。吕枢密和张侍郎都来了吗
还有光世和张俊”
“启奏陛下,光世和张俊即刻就到。吕、张工公明天率领勤王军马隆重入城,以安人心。”
“好极了,想得周到。”皇帝连连赞许,又向红玉笑道:
“夫人,你是当今奇女子,朝廷将要加封你,太后早在宫中等着你了,朕嘱内侍陪你去隆祐宫吧。世忠随朕到便殿等候光世和张俊,别来艰苦,得好好畅叙一番。”
这晚上,太后和张夫人一直未睡。因为苗军出涌金门时,刘正彦纵火焚烧民居,引起一场虚惊,杭州知府康允之查究之后,进宫禀报,方知苗、刘已经逃遁。太后和皇帝说道:
“这次勤王有功之臣,朝廷都得论功行赏。惟有韩夫人梁红玉并非朝臣,她的封诰,可由哀家亲自赐她。快快准备了,也许今晚她就会进宫来了。”
正在翘首期盼,内侍已引了梁红玉进隆祐宫,宫女掀帘禀报:
“安国夫人见驾!”
太后欢欣地站起来道:
“红玉呢,快进来!”
红玉轻盈地走了进来,笑道:
“太后,红玉缴旨来了。甲胄在身,不能叩拜,请太后恕罪!”
“唷! ”张夫人笑道:“韩夫人穿了这身红艳艳的戎装,再加上兜鍪金甲,更显得英武妩媚了。”
&34;是啊,红玉,你今番立了大功了。哀家得重重的褒奖你。”太后笑着向张夫人道:“张姐,快将诰命轴子请了出来。”
张夫人忙从红木多宝架上取出一卷立轴,展了开来,乃是一幅用黄绫装裱精美的护国夫人官诰。太后笑道:
“红玉,为你立了奇功,哀家与皇帝商议了,晋封你为护国夫人。你瞧,那边茶几上银盘中放着的就是赐给你的一品花钗冠和霞帔绶带,你先细细看看,今晚先不让你带去。今儿晚了,街上没人看见,没意思。明儿大白天,你再进宫来,奴要让你穿戴齐全,骑上战马,用半副銮驾送你回家。也让杭州城中万人空巷,都知道大宋朝出了个梁红玉,替妇人扬眉吐气。”
红玉格格地笑了好一阵,才轻柔羞怯地说道:
“谢太后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