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园
以往的案子,能压一压就绝不会落实,能捂一捂多半也就石沉大海,官员们办案就一个准则,拖了再说。
如今可好,闲了大半辈子的官员们,开始各自奔走,尤其是刑案一干职位上的要臣,更是恨不得悬梁刺股,日夜操劳。
官家开了口,谁敢再拖下去?
那卖羊肉的同买饼子的吵架,二话不说,马上就得去调停,生怕这架闹起来,吵到宫里官家的耳朵里去。
不过说到底,诸官也不过是短暂地装装样子,官家真正关心的究竟还是那私盐一案。
这回私盐案在地方捅了娄子,照理只要不危及中央权力,派人过去撒撒网,实际也就是抓几个小鱼小虾,把这猖狂劲儿打下去就好。
盐铁司不愿分流盐务要柄,但官家不许追究,好歹是卖了情面,至于此次在盐务上的疏漏,也不过从轻处理。
架不住遇上两个实在人儿,暗地里给捅了出来。
迟沂唉声叹气道:“原本南下一趟回来,指挥使准我休几日假,昨儿个守了一夜,才回司里趴了会桌子,现在又被派出来查案子,”他说完,当着韩霁的面又打了一个哈欠。
篓子是他们捅出来的,这时候落在他头上,除了认下别无他法。
店家过来上菜,被迟沂一身行装吓得不敢抬头,韩霁摆手让他将东西放下,扭头瞧迟沂疲惫的样子,将羊汤往他面前推去,“你要是撑不住,查探的事交给他们来。”
迟沂捏着眉心,眼皮子直打架,赶紧端起羊汤灌了两口,一口气喝完,犹如仙道仙丹入体,哎哟一声道:“可算缓过来了,”长舒了一口气,又道:“我这不是坐着嘛。”
说完摸了摸脸,被自己的胡茬扎了,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对面的酒肆已经被皇城司的人围了起来,迟沂挑了正对门的羊汤铺子,一边用早食,一边盯着对面的情况。
他这时候眼皮都懒得睁一下了,两手交叉往椅背上靠,说是要浅寐。
伙计不敢过来,挥舞着手臂在柜台边上打招呼,韩霁无奈起身,听他递过来食盒道:“客官要的羊汤都装好了,羊大骨用油纸包好,也在里头。”
韩霁提回食盒,转身见迟沂歪着脑袋假寐,便上前在桌上敲击两下。
迟沂睁开一只眼瞧他,“嗯?”
“我去看望祖母,迟老夫人也在那里,你有什么要带的吗?”
迟沂斜眼瞧了瞧食盒,笑道:“你这里头不就有吗?给我祖母分点儿,她老人家你也是知道的,就好这一口,”话音未落,迟沂在椅子里扭了扭,往下坐了点,后颈就靠在椅背上,他懒羊羊地闭上眼,摆手让韩霁赶紧出门,“我就不送了,你路过十花巷子,记得带点饴糖。”
韩霁取下钱袋到柜台前结账,等伙计接了银子放到戥子上时,叫人不必取剪子找零,他指了指迟沂的方向道:“余下的钱,换成羊汤给那位郎君送去,他胃口大,一碗羊汤满不了意,恐怕是要恼的。”
伙计苦笑两声,又不好不接下这生意,比对着戥子上的重量,只得硬着头皮去后厨端出五碗羊汤往那送。
韩霁憋着笑赶紧离开羊汤铺子,撒腿往十花巷子去。
迟沂向来警觉,听得出来人脚步声的不同,猜到不是韩霁,猛地睁眼杀过去,就见伙计端了满托盘的羊汤,不情不愿地往他面前的桌子上摆。
他双目微红,神情冷漠且带着一股子烦躁,伙计“啪”地一声放下托盘,连调羹也不摆了,转身闪到柜台后面,不敢往这边靠近一步。
面前五碗热气腾腾的羊汤正散发着惑人鲜香,迟沂抓了抓脑袋,端起一碗闻了闻,低声道:“一桌子汤汤水水,也不说给我上点吃的。”
他仰头高喊,“店家,来一盘酱大骨。”
里头无人应,柜台前的伙计也蹲下身子躲着。
“算了算了,”默了会儿,他扬声又问:“茅房在哪儿?”
柜台便伸出一只手,往后院的方向指去,迟沂一捶桌子站起身,往后院走去。
……
晌午刚过,韩霁的马车才在庄子外停下。
他提着东西下车,让随从赶到马棚那边安置,自己则顺着桑树林地缓步往院子里去。
隔着老远便能听到院子里传来的欢笑声。
院门大敞着,韩霁迈步往里走,就见院子里摆了好几张桌子,两位老祖母挨在一起,映棠在她们面前,不知在教些什么,祖母们学得格外认真。
映棠是背对着他的,不知他从身后过来,轻声解释着绿豆皮的用处。
韩霁上前见礼,放下东西先拱手向两位老夫人问好,“带了些东西过来,祖母们瞧瞧?”
映棠在泡着绿豆的水盆里清了清手,转身让出空来,她为了不被袖子妨碍绑了襻膊,手臂露在外头,今日穿得是一身水蓝色外衫,显得人格外爽利。
“霁儿这是带了些什么好东西
过来?”迟老夫人问道。
韩霁提着东西上前摆上桌,端出盛放羊汤的陶罐、羊大骨、饴糖、芭蕉干、漉梨、金柑等等。
映棠拿帕子擦手,轻轻拨开羊大骨的油纸包,“大人这羊大骨是从羊汤铺子里买的吧。”
韩霁回道:“肉市那边去晚了,就去羊汤铺子里买了,想着店家是做这门生意的,挑选出来的羊大骨应当不会出错。”
映棠将羊大骨包起来递给见夏,转头对两位老夫人说:“本来是要给两位老夫人做汤的,如今韩大人又买了羊汤过来,这大骨不若用来炙烤,正巧韩大人带了金柑过来,用菊花配着腌制,入了果香花香的,最是诱人。”
韩老夫人捻着绿豆皮,听到说要做炙肉,当下也起了兴致,“我那园子里有菊花,是早些年他祖父寻的名种,常年疏于打理,如今也就荒在那一片,”她望向韩霁又道:“正好你带着楚姑娘到菊园去。”
映棠笑问:“既是名种,我拿来做菜,岂不糟蹋了。”
韩老夫人知道她心里打什么主意,笑得眉眼弯起:“都随你,你就是把那一园子的花都摘了,也不打紧。”
映棠屈膝谢过,抓了一只竹筐就往菊园那边去。
韩老夫人夫人示意韩霁跟上,韩霁却是不慌不忙的又将东西搬到了阴凉处,才提着竹筐跟上。
他在院子外的溪边桥头追上映棠,下意识就去拿她手里的竹筐,低头时愣了会儿,将两个筐子放下地。
映棠不解道:“怎么了?”
韩霁上前帮她解开后颈上的绳结,抽出襻膊,“园子里飞虫多,遮着些胳膊,襻膊回去时我再帮你重新绑上。”
映棠笑说无碍,“总是要摘花的,一会儿也是要挽起来的。”
“我来吧,”韩霁提起竹筐走向前,“园子里的花,你若是有喜欢的,我替你摘来,不然你这裙子下了地,沾了泥就不好了。”
映棠尾随而行,低头瞧了眼裙子,浅色确实不宜下地,便也不扭捏,“菊花清火,一会儿带一些回去晒晒,给两位老夫人做茶,不过这园子里哪些菊花适合做茶,哪些适合观赏,我却是不懂了。”
万一摘了观赏菊,两头浪费。
“观赏菊都种在一处,就在园子入门边上,其余的楚姑娘或食或赏,里头分了路,很好辨认的,”韩霁幼时常随祖父来此,园子里的菊花都是他老人家从天南地北寻过来,只不过有些暴殄天物,好些名种就这般随意种在园子里,任它们自生自灭,祖父每每过来,只是清除杂草。
映棠听这话,原以为只是小小一处园子,没想到跟着韩霁过去,才发现并非如此,那菊园分明就一整片坡地,各色各样布满在日光下沐浴光泽。
花香随清风徐来,伴随着旷野的清新,其中最明艳的不过一成片的黄色,金灿灿地惹人注目。
园中有小径,通向菊园深处,韩霁提着竹筐三两步登上去,抛了东西转过来接她,他像是在花丛中伸出手,映棠鬼使神差的就随他一道登入,手停在对方掌心上方,犹豫了一会儿,映棠转去抓他的袖口。
小径好走的很,她也不是登不上去,特意绕开了韩霁的手,还笑得格外坦荡,“大人可得抓紧了,咱们得赶着日头回去。”惯性要说一声谢,憋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
两位老夫人还在院子里等着呢。
韩霁别过头去笑了一阵儿,清咳两声,指着园子入口边的一丛藤菊道:“这是我祖父从光州买来的,韩府祖母的院子里也种了一些,爬出墙外仿若瀑布,一会儿我让小厮挖几株移到楚宅去,种在临河的那面。”
藤菊长如藤蔓,种在高处反而更为夺目,细密且金黄色的花朵犹如垂下的璎珞,待它们蓬勃发展,临河的水岸该是一道好风光。
映棠转头说了声好,被一株玫红色的菊花吸引,惊叹不已,“这是?”
“此花名为墨荷,”他指着旁边的绿菊又道:“挨着的是绿玉,红、粉、紫一类的菊花少见,故而也价值不菲,这些可供观赏,”韩霁提起竹筐,轻声道:“你在此处赏花,适宜采摘的菊花在上面,我先过去。”
没等映棠回答,韩霁便抢先大步上坡,奔向高处,衣摆从花丛中擦过,也不知是否留有余香。
映棠抚着一片花,想起一折戏词,不由的心血来潮:“万花丛中过,只惹花香,可动凡心呢?”
声音不多不少,恰好随风飘向韩霁耳中,他在一丛金菊间抬头,举着一朵金英开口,“海棠醉人,这秋菊又怎敢招惹。”
映棠不过随口一说,但见他出声揶揄,忙薅了一节枯枝丢向对方,提起裙摆往上爬,“我是附庸风雅,韩大人倒也不遑多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