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议
迟沂今日要忙着在各处排查刺客,为官家出游清除障碍,各大坊市的九曲巷子间皆安插了人手,随时报备情况。
大理寺那边的消息已经传来了,贼人果不其料在今夜动了手,这时官家已行至州桥尽头,正欲乘车回宫。
指挥使闻讯赶来,吩咐手下加快进度速速回宫,又匆忙上前通禀,马车周边的护卫人数陡然增加了不少,在闹市中格外引人注目。
他这时候人在马上,准备翻身下马,车窗内伸出一只手撩开帘子,要指挥使上前回话。
不知说了些什么,指挥使表情格外复杂,像是有些难以置信,不一会儿,他驾马离开,朝着回宫的方向。
马车在街边转了两圈,忽而就不知所踪了。
迟沂正派人打探,随行侍卫来了一人,到巷子里传话,“指挥使大人有令,人手一律撤出,随我等护卫。”
官家应该同指挥使有了新的交待,迟沂领命吹响哨声,察子们闻讯集合。
“官家要留在宫外?”迟沂问道。
侍卫点了点头,“方才吩咐我等换车,现在回宫的那驾马车里是由咱们的人假扮,指挥使已经进宫去做安排了。”
迟沂略一思索,又问:“可是要去大理寺?”
“顺庆街,”侍卫说完一拱手,“余下的大人没有交待。”
待那侍卫离开,迟沂扭头望着宫门的方向,顿时头疼地“啧”了一声,摆手道:“跟上跟上,今天晚上眼睛都给我瞪圆了,敢闭一下眼睛的,就别想再睁开了。”
一群负责缉查打探的察子,今日还要赶份工,且做着没名没份的事,手底下顿时有些人不服气了。
“什么时候咱们要同他们禁军卒一伙,还是白做事。”一察子哭丧着脸,不情不愿地踢了块石头。
其余开始有人小声附和,“就是,说好两派互不干涉。”皇城司又不止他一个指挥使,要不是今日护卫的是官家,他们这群人,怕是懒得理会。
迟沂转身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按刀停在路中央,呵斥道:“你们大可以再大点声,也让那头的官家听听,今日但凡有人出了岔子,指挥使那里都不好交待,副使大人如今不在京中,无人可保你们。”他点出一人吩咐道:“你回去同指挥使大人禀报这里的情况。”
这时候不便传信给韩霁,迟沂从人群中挑了一人出来,低声询问:“韩大人可回去了?”
那人回道:“随那戏班子一道离开了。”
如此便好,迟沂叮嘱道:“你过去跟着,有情况速速来报。”
说完抬手下令,带着人跟随标记匆匆跟上马车。
迟沂一伙人跟了一段路才发现,官家此番改道是为了听一出戏,他要随行的侍卫在路边打探,得知方才听到的曲目改编自近来京城时兴的故事《杨柳序》,不知怎的起了兴致,任谁也劝不听,便去了顺庆街,包下一间戏楼,让班主连夜安排人准备。
除了侍卫跟随进楼,他们这群察子各自躲在搂在暗处,迟沂未免落人口舌,还派了两个人趴到屋顶上。
这一夜里头咿咿呀呀的唱个不停,楼内楼外的人各个红着一双眼睛,不敢溜一丝神,生怕宫里那位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事。
偶尔里头出来一声吩咐,迟沂的人不是半夜敲门去买东西,就是将歇下的店家提起来,要人做菜,流水一般的东西从外面源源不断的流向楼内。
迟沂打了第九十九次哈欠,在侍卫出来吩咐官家要喝贡茶栖红的时候,忍不住往自己脸上撒了把冷水,“去我家拿点来,”他甚至懒得吩咐人去打搅熟睡的店家。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迟沂拿刀柄敲击后颈脖子,缓解缓解酸痛,忽而觉得脚边一痒,低头一看,是他亲爱的阿黄。
迟沂“哟”了一声,把信犬提起来,这狗近来长大了不少,提起来已经有些费劲了,他将信取出,示意周围的人警戒,一边摸狗一边躲到墙角边展信。
跟着的人绕了几圈,从水云街跳了河,便消失不见了,那条河有一条暗道,通往长云街,他们的人在河中搜寻不见,便派人到天水街出口蹲守,果然蹲到了人,眼见着对方摸进了庆芸公主府。
迟沂拿出炭笔,在信纸背面写道:立即上禀,不得有误。然后塞回铃铛,将狗放下地,在它屁股上拍了三下。
信犬在他腿边上蹭了两下,便撒开腿跑去送信了。
这就是他们作为皇帝耳目的便利,负责为皇帝搜寻情报,以稳固皇权,只要确认前去大理寺牢狱的人与公主府有关,至于柳驸马如何定罪,都看官家如何抉择了。
不怕别人下手,就怕别人够谨慎,柳驸马此番过于心急,出手便不够干净利落。
这事还得由正使大人亲自呈上,预计待官家回宫,那封折子应该已经呈递到案前了。
迟沂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回原处,这一夜,过的还算太平。
天还未大亮的时候,官家终于从
里头出来了,听闻那出戏,他只听了一场,然后便坐在楼中,对着空了的戏台默然无言。
说书先生们口口相传的故事,在戏作家们的改良下,更加缠绵匪测,再配合乐曲缭绕出一派荡漾幽怨的悲歌。
既然官家要打道回宫,迟沂他们职责已尽,便召集手下往东门赶去,回皇城司待命。
寿诞已过,百官结束休假已经重新穿戴官服预备上朝,官家换下常服,将那身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公服穿上,满脸疲态的出现在百官面前。
太监总管早在宫人替官家更衣时,便将皇城司正使送来的折子呈递,他大略看了一眼,便将折子抛向一边,甩袖往朝堂走来。
原以为历经寿诞,官家想来心情不错,百官装了满肚子的恭贺,没来得及大显身手便被堵了回去。
官家雷霆万钧,当庭释放。
那封早被呈递的名录,今日头一回在朝廷上亮相,官家挑着点了几名官员出列,一一过问,只叫人浑身发软,两股战战。
末尾,点了前日回京的柳驸马,官家不怒自威,沉声问道:“听闻你昨日派人去了一趟大理寺,可欲探望何人啊。”
柳驸马从百官队列中出列,下跪叩首,“回禀陛下,臣昨日一直在府中陪伴夫人,并未有派人出去。”
太监总管翻开一道折子,高声念出昨日大理寺狱牢投毒一案。
官家冷哼一声,靠向椅背,叫太监将证据呈上,“你是指望朕上了年岁,也敢到朕跟前打马虎眼,罢了,就让百官都看看你做的好事,你也跟着听听,看这里头到底有没有你做的事?”
太监总管手上捧着厚厚一堆折子,得了官家吩咐,便依照顺序拿起,预备一一念出。
柳驸马大骇,语状惊恐道:“不知是何人污蔑,臣愿听一言,只求自证。”
百官中有人跟着附和,言说陛下合该听驸马一言,由其自证。
“驸马离京多年,此番回来是为庆贺陛下寿诞,大理寺监牢闯入贼人,实乃官员渎职之疏漏,理当追究大理寺。”
朝廷官员各为派系,互相推诿陷害已成常态,稍有对立的,便会顺势出列,行言语攻击之实。
大理寺卿回呛道:“证据摆在眼前,我大理寺之过自会承担,然贼人入公主府已为事实,张大人切莫顾左右而言他。”
张大人同派系的开国伯顺势接话,“证据既由皇城司呈递,你大理寺又如何得知真相,莫不是与之勾结,行结党之罪。”
“臣也认为,近来皇城司在京中多有惊扰,自私盐案爆发以来便四处抓人,京中人人自危,就怕为人构陷,现下连一向清闲的驸马都被牵连其中,皇城司莫不是想要将我等官员,尽数除去不成。”
“韩大人言重了,”刑部尚书上前质疑道:“若非心虚,何惧查验,就怕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担心被人揭了短,这才跳出来多加阻拦。我自是不怕的,韩大人清者自清,怎么不敢要皇城司的查一查。”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来回切磋,话题瞬间由柳驸马插手私盐一案,转到皇城司与大理寺蓄意构陷。
官员们吵起架来,向来不输市井妇人,专挑人心窝肺管子戳,除了用词讲究些,当着官家的面,要讲究文人体面,有时候甚至顾不上礼仪,唾沫星子横飞。
官家起身,听得是心烦意乱,便两手揣起,迈步到台阶前弯腰俯视百官,“究竟是不是污蔑,朕还没糊涂到这分辨不清的地步,驸马常居京外,当是与诸卿少有交集,怎么今日一看,倒像是朕有些误解了,竟不知朕的爱卿,如此沆瀣一气。”
他尾音抬高,语气中隐约带着愤怒。
皇城司是皇帝耳目,百官苦皇城司察子久矣,近日分别是借着机会,暗讽他耳目闭塞,用人不当,想要借此裁撤皇城司。
皇帝的权力一旦受到挑战,那便是犯了大忌讳。
相互对峙的官员们霎那间歇了声音,赶忙退回原位,手持笏板俯首而立。
官家道声好啊,在太监的搀扶下迈步下台阶,行至驸马跟前,“如今证据在前,朕难道还要仰仗诸卿的脸面?”
百官齐齐下跪,“臣不敢!”
官家路过驸马,拍了拍他的头,“尔等就去牢中享享福吧。”
此时朝中鸦雀无声,无人敢再上前辩驳,官家铁了心要给驸马定罪,多言恐会引火上身,先前被点出的其他官员,此刻叩拜与地已是汗如雨下。
侍卫上殿将人带离,官家伸手打开那份名录,沉默地路过各位官员,时不时抬手帮人理一理官帽,时不时低头瞧一眼对方的衣摆,百官冷汗直流,先前吵架的那股子劲儿,早熄得不见踪迹,只余惶恐不安。
直到下朝,官家也再未发一言,反道更叫人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