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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菊仙命赴黄泉,季铁匠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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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去春来,又到了动物发情的季节。

    春风和煦,杨柳发芽,阳光温暖,河水潺潺。青蛙的叫声高低起伏,鼓着腮帮子,睁着大大的眼睛,争先恐后地交配着,唯恐错失了这大好春光。

    野兔在向阳的暖坡上尽情地交媾着,野狗也在村边的柴垛下肆意地野合着。土地庙后面每到下半夜都会传来野猫凄惨的叫声,吵得我睡不好觉。

    咦,好久没遇见地主家大小姐菊仙了。

    水仙说她姐生病了,不能见阳光,也不能见风,更害怕见人。

    我就奇怪了,得的啥病?咋不能见人呢?水仙说,她也不知道。

    一日,季铁匠找到我,手里拿着一包用厚厚的牛皮纸包裹的冬瓜糖。他四下警觉地望了望,见没人,便将冬瓜糖塞给我,说:“二傻,我拜托你一件事,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啥事?”

    “你今晚赶牛进牛圈时,打听下菊仙到底得了什么病,然后悄悄地告诉我,不许告诉别人。行么?”季铁匠神秘兮兮地对我说。

    想到季铁匠和春生对我都很好,我爽快地答应了。

    下午放牛我故意放到很晚才牵牛进圈,牛的肚皮都鼓上了天。地主炎良很是高兴,拍着牛屁股说:“嗯,很好,这牛自开春后长了不少的膘,到时犁地肯定有劲儿。二傻,你他妈的还真是个天生放牛的料啊!”

    我懒得理他,径直走到后院厨房,从锅里拿出几个温热的馒头啃了起来,我吃得很慢,细嚼慢咽。

    这时,我听见地主婆桂兰略带乞求的口吻说:“仙啊,我的祖宗诶,你告诉娘,你到底怀了谁的种?”

    只听见菊仙低声地啜泣着,并不回答。

    “我的祖宗诶,这是作了什么孽啊?你一个大姑娘家没出嫁就怀了崽子,这要是传出去,我和你爸还有脸出门见人吗?!”地主婆捶胸顿足,“你告诉娘,如果合适,娘今年春上就把你嫁给他,成全你们,好么?”

    “你倒是说话呀!哭,哭,哭,哭有什么用!”

    菊仙依旧哭泣,不愿说话。

    我强咽下最后一个馒头,拿着水瓢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喝下,就悄悄地走了。

    春日的早晨还有丝丝凉意,姜寨被水汽、雾气笼罩着。河滩地也被烟雾笼罩,树枝上挂着晶莹剔透的小水珠,刚冒出嫩尖的小草散发出阵阵清香。那头老水牛在河滩上惬意地啃食着青草,所过之处,如割草机样,把草地修理得平平整整。

    季铁匠从小桥上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二傻,你昨晚打听到了什么没有?”他压低嗓门对我说。

    “我也不知她得的什么病,就听见地主婆问菊仙怀了谁的种。”我如实告诉季铁匠。

    季铁匠面色凝重,心事重重,望着东方的晨曦,久久不语。

    临走时,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糖果给我,再次叮嘱我不要告诉别人。

    菊仙的肚子是一天比一天大,地主炎良愁得头发都白了一半。

    炎良和桂兰商量后决定悄悄用药打掉菊仙肚子里的孩子。

    “这女子咋就这样犟哩?死活不肯供出孩子的亲爸,那就别怪我们做父母的狠心了。”炎良对桂兰说,“今天晌午后你回趟娘家,找那个刘神医要一副打胎药,多带些银两封住他的嘴,叫他不要乱说。”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么个办法了!”桂兰叹气道。

    夜色降临时,桂兰踮着小脚匆匆地迈入家门,吱一声,栓紧了大门。

    厨房里飘出中药难闻的怪味,桂兰用瓦罐正在给她大女儿菊仙熬打胎药。猩红的火苗舔着瓦罐黢黑的罐底,露出狰狞的面孔,瓦罐里水汽四溢,沸腾翻滚。

    “仙,我的儿,来,趁热把这药喝了。”地主婆桂兰端着熬好的打胎药走到菊仙的床前,“这是娘从刘神医那抓来的打胎药,刘神医说了,只需服下一副,便可万事大吉!”

    “妈,我怕!”

    “怕什么?你想生下那个孽种吗?”桂兰恼怒地说,“你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家如果生下孩子,全家丢了面子事小,以后你嫁不出去事大!”

    菊仙又是低声哭泣,看着碗中黑里透红的药水,迟迟不敢喝进肚里。

    “喝吧,仙,”桂兰慈爱地看着菊仙,说,“喝下去就好了,为娘的不会害你的。以后就只当这事没发生,我托付周家大院的黄媒婆为你寻个好人家,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菊仙看着母亲这段时间为肚中孩子的事进进出出,操碎了心,两鬓多了好些白发,甚是感动。天底下的娘哪个不疼爱自己的孩子呢?

    想到此处,菊仙端起药水,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喝完,用衣袖擦了擦嘴角,说:“妈,好苦,好难喝啊!”

    “妈知道苦,喝下就好了。”桂兰让菊仙躺下,拉了拉被子,盖在菊仙身上,“我可怜的女子,以后可要长记性啊。男人快活了,提起裤子就走人,吃苦遭罪的事都是我们女人扛。”

    桂兰说到伤心处,也哭了起来,“做女人难啊,难哩!”

    半夜时分,药性发作,菊仙疼得在床上翻滚,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出,“妈,妈,我痛,肚子好痛啊!”

    “孩子,忍忍,忍忍就好了。”桂兰焦急万分,“等那孩子化作血水流出来就好了。”

    “啊,我受不了了,妈,妈,你不如拿刀杀了我吧!”菊仙哀嚎着,捂着肚子,痛得嘴唇乌紫,脸色煞白。

    “仙她爸,你快进来,快进来啊!”桂兰喊着炎良,神情紧张,“你快看看仙,她是不是不行了?”

    “快捂住她的嘴,你他妈的也大声大气的,是怕姜寨的人不知道你的女子怀了别人的野种吗?”地主炎良气愤地说,“活该哩!丢先人的脸啊!丢先人的脸啊!!!”

    菊仙已被折腾得有气无力,身子下面流出殷红的血水,眼珠向上翻起,瞳孔放大。

    炎良拿手放在菊仙的鼻孔处探了探,然后抱头蹲在地上,大哭:“作孽啊,我姜家究竟作了什么孽?”

    桂兰也用手在菊仙的鼻孔处探了探,见菊仙没了气息,便摇着菊仙的肩膀,声嘶力竭地哭道:“我的仙啊,我可怜的娃,你死得好惨呐!是妈我亲手害死了你!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呜,呜,呜!”

    任凭桂兰怎样摇晃菊仙,菊仙的身体已瘫软得如一堆棉花,毫无反应。她脸色煞白,毫无血色,屁股下面都是血水,血水浸湿了她的棉裤,也浸湿了床单。

    窗外蛙声一片,此起彼伏。窗内寂静无声,炎良和桂兰坐在菊仙的床边,眼光呆滞,面无表情。

    良久,炎良说:“桂兰,仙走了,仙走了!”

    呜,呜,呜,桂兰又大声哭了起来:“我的仙啊,我的仙啊!”

    “你替仙洗个澡吧,给她换一套干净衣服,让她好上路。”炎良说,“把床单、被褥都丢掉,丢得越远越好,还有她的这身脏衣服,统统丢掉,丢掉!”

    天刚蒙蒙亮,地主炎良家便传来呛天哭地的哀嚎声,那是地主婆刘桂兰在嚎啕大哭:“仙啊,我的仙,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啊,你叫我怎么活啊?”

    “老天啊,你怎么不让我死啊,我的仙年纪轻轻这是得了什么病啊?老天啊,你怎么忍心让我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桂兰的哭声惊动了整个寨子,人们都早早地起床,围在地主家的院墙下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我在人群中看见了季铁匠,还有春生。

    老季依然面色凝重,头发似钢针根根竖起,眼中泛红,望着东边天空泛起的鱼肚白,似雕塑一般。

    人们议论纷纷,交头接耳,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只有我——这个守村人,才知道老季在想什么;也只有我——这个守村人,才知道季铁匠和菊仙的秘密。

    炎良请了道士,还有乐班,在家里敲敲打打,焚香、烧纸,诵经。每一次敲击羊皮鼓的声音,便引得人们内心哀痛地震颤。

    菊仙静静地躺在黑色的棺材里,身上盖着绿色的棉被,棺盖还没盖上。她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面容狰狞,那是临死前经历了巨大的痛苦而留下的扭曲的面容。寨里的人看后,都不禁掩面哭泣:“这娃长得白白净净,性情温和,见了谁都一脸笑容。唉,这究竟得了什么病,咋说死就死了呢?可怜啊,可怜啊!”

    “是啊,年纪轻轻就这么走了,她是该有多么的不舍啊!”

    “做女人可怜哩,死了连祖坟都不能进!”

    小孩到了晚上都吓得不敢出门,回想起菊仙扭曲的面容,就惊恐万分。

    菊仙因未出阁,按照祖上传下的规矩,是不能葬进祖坟的。最后,经大伙商议,便把菊仙葬在了我母亲的坟旁,在阴间,也算有个伴。

    出殡那日,菊仙没有后代,是小来福打的幡,摔的盆。桂兰像疯了一样要去送葬,姜老先生吩咐旁人强按住了她,说:“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哩,这是在折煞死人哩!”

    唢呐响起,声声催人泪下。桂兰哭晕了,小水仙也哭红了鼻子,炎良躲在厢房不愿出来见人。一切都是姜老先生在操办,抬棺人都是寨子里年轻力壮的后生。道士说菊仙年轻,煞气重,死得不甘心,非得年轻人才能镇住她的魂,不然起不动棺,会祸害寨子。

    我跟着出殡的队伍来到了母亲的坟旁,坟头长满了青草,还有几棵野生的构树,没有墓碑,没有香烛,没有纸钱,一年四季也没人祭拜。只有我,每次到河滩放牛时,就会躺在母亲的坟上,和母亲说话。母亲便给我讲她的童年往事,讲也讲不完。我听着听着便睡着了,母亲便慈爱地看着我,面带微笑。

    菊仙的墓坑已挖好,众人慢慢将黑色的棺材放进墓坑中,然后填上土,起了个坟堆。大伙都忙着盖土、插花圈,谁也没注意到旁边我母亲的坟堆。倒是姜老先生吩咐道:“给二傻的母亲也烧点纸钱吧,死了这么多年,没一个人给她上坟,也没人祭拜。”姜老先生言罢,叹息着,摇摇头,“着实可怜呐!”

    出殡的人都回去了。一座老坟,一座新坟,孤独地躺在河岸边。

    半夜时分,我从土地庙出来撒尿,隐约听见河对岸的坟头处传来男子的啜泣声。燃烧的纸钱照亮了菊仙的新坟,那高高的白幡显得格外刺眼,花圈在夜风中呼呼作响。

    “菊仙,是我,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男人嚎啕大哭,趴在菊仙的坟头,手里抓着两把黄土,肝肠寸断,“你就好好安息吧,若有来世,我定娶你,好好待你,绝不让你再受罪!”

    “菊仙,你别怕,二傻的母亲陪着你哩!”男人说,“以后有空,我就会来看你,你别怕,我会陪着你哩!”

    夜风吹得纸钱乱飞,那火光便一闪一闪,忽明忽暗。男子的脸上泪痕未干,呆呆地看着坟头,不再哭泣,也不再言语,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守在菊仙的坟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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