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建康城上明安危 尚书台内定存亡
冬至到了。
江南的冬天从来和其他的地方不一样。
相比于燕赵的凛冽呼啸,中原的萧肃寂静,巴蜀的湿寒沉闷,江南的冷意更多了一份内敛。
那种寒意并不明显,却总是能渗过裘衾让人觉得刺皮沁骨。
不张扬,但严寒的氛围却无处不在。
鹅毛般的大雪在江南并非常见,但冬日之时的萧疏草木也并非都显现的出来。
就在这几日间,苏峻的叛军终于开始对建康城有所行动。
连续几日,叛军每天都会声势浩大地攻向西城。
不过,叛军的每次进攻都被庾亮率领的朝廷军击退,而且每次的胜利,朝廷军也没有付出多大的代价,这不免让庾亮的心里有了不少自信。
叛军似乎也不以为意,依旧每日对建康城西展开攻势,既不改变战术,也不增加兵力,就如走过场一样,只要朝廷军奋起反击,叛军则将攻势撤下,回营休整。
一开始庾亮也觉得蹊跷,但久而久之,庾亮敏感的神经也在一场场攻防的交锋中渐渐麻木。
数次交锋,虽然朝廷军在人数上损失并不严重,但城防与器械的损耗却也不小,趁着叛军撤退回去,庾亮连忙命令将士再次加固外城的城防,准备好第二天需要用的器械。
“启禀中书令,王太保和钟侍中求见(钟雅,字彦胄)。”
“他俩来干嘛?”庾亮皱着眉头,心里掠过一丝不快。
这几日里,坐镇尚书台的王导也并没闲着,除了担任辅导天子,安抚城内舆情和民心的工作外,也同样负责起朝廷军辎重器械的调度。
但即便是大敌当前,庾亮依旧担心王导会给自己掣肘,于是安排心腹侍中钟雅参与督办。表面上是协助王导,实际上则是以为监视。
只是今天王导不呆在尚书台,反而来到外城城楼,不仅王导来了,自己的心腹钟雅也来了。
这不免让庾亮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请吧。”
过了一会,钟雅搀扶着王导小跑式地登上城头。来到城楼,王导扶着城墙,连连喘着粗气。钟雅则是站在王导身后,对着庾亮浅施一礼,然后连忙用手轻抚王导的后背,帮助王导理顺气息。
对于一个五十多的长者而言,能一路小跑登上城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庾亮看在眼里,仿佛又看见不久前王导和卞壸相互搀扶爬上城楼的样子,心里多少有了点动容。
“太保上了春秋。”庾亮看着扶墙喘气的王导,也不知是怜悯还是打趣的说道:“有什么要紧事来见我呢?”
王导稍作平复,整了整衣冠,恢复了以往的神态与姿仪,说道:“连日激战,中书令辛苦了。”
“为国效力,理所应当。王太保筹备粮草辎重,肩上的担子不比我轻多少啊。”
听庾亮如此说,王导却也轻松不起来,看了一眼钟雅,说道:“也多亏了中书令让钟侍中协助老夫,老夫才能忙得开。”
“太保大人美言,下官不敢贪功。”
看见王导和钟雅的互动,庾亮的心里有一丝的不快,不过也没有流露出来,而是平静地问道:“好了,太保大人说正事吧。”
王导也不再客气,开门见山地说道。
“听说中书令让弋阳县王司马延年协助守城了?”
“太保消息很灵通嘛。”庾亮暗自舒了口气,才明白王导找自己是因为此事,于是放心地说道:“就像太保所知的那样,如今叛军围攻甚紧,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正好司马羕主动找到我,不仅捐了金百斤,粮一囷,还主动请求带着家仆登城御敌。此番毁家纾难的情感着实让人感动呀。因此我便也准他的请求,让他带着家仆守在南门了。”
“中书令难道不觉得蹊跷?”王导皱着眉头说道。
“蹊跷?”庾亮反问道:“太保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妥么?”
“中书令不会忘了,司马延年当年可是官封太宰,兼领太尉,一如安平献王故事,为托孤六大臣与宗室之首吧。”
王导口中的安平献王说的是司马懿的三弟司马孚。
当年晋武帝司马炎受魏禅称帝,封自己这位三叔公司马孚为安平王,食邑四万户,进拜太宰、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可自行设置官属。而且每次元会时,司马炎都会下令让司马孚乘车上殿,司马炎自己则降阶相迎。其恩宠之隆,世无其右。
而当年受托孤之重的司马羕同样受天子如此这般的礼遇。
“是又怎样?”庾亮没忍住,轻蔑地笑了笑。
“恕老夫直言,当年扳倒司马延年的,正是中书令您吧。”说完,王导用余光看了一眼钟雅所在的方向。
“要怪就怪他弟弟意图不轨。彦胄也确实发现了司马宗意图谋反的证据,司马羕作为司马宗的亲哥哥,管教不严已经是大过,为了维护皇家与宗室的情面,我上书天子只贬斥他为弋阳县王已经很仁至义尽了。”
钟雅听庾亮这么说,微微地地下了头,并不说话。
王导也不说破庾亮的心思,只是接着庾亮的话往下说。
“只怕弋阳县王没办法理解中书令的良苦用心。且不论司马宗的死弋阳县王是否会怀恨在心,只单说隆极骤降,也难保他是否会心有不甘吧。”
“哈哈哈,太保多虑了。”
庾亮又是一笑,反而宽慰起王导。
在庾亮看来,王导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毕竟当年司马羕作为宗族领袖,权势滔天,对各家士族的打压不比庾亮好到哪去。构陷司马羕,以连坐罪贬斥这位老王爷的时候,同为士族领袖的王导也曾参与其中。
可如今王导见自己启用当年结仇的司马羕,难免不会怀疑是否是为了对付自己。
这份心思,庾亮多少也是理解的。
“司马羕虽然与你我有隙,但毕竟还是宗室至亲,天家血脉,难道还会为了报复你我威胁天子么?苏峻此次叛乱,威胁的可是他们司马家的江山社稷。这点道理,想必这位老王爷也不会不明白。更何况,我也是为了用他的资财来御敌,对朝廷又没什么损失。让他参与守城,一来能缓和一下矛盾。二来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也出不了什么大差错。”
“中书令,所谓:百足之虫,至死不僵,是因为支撑扶持他的人不在少数啊。”王导却没有因庾亮的自信而放心,反而说的更为直接。“弋阳县王当年可是持节都督军事的太尉,如今就在军中,中书令就不怕他影响军心么?”
“正因如此,我才把他派到南门。那里我已让陶道真驻守,由他看着司马羕,难道太保还不放心么?”
“中书令,非常之时,还是需要小心啊。”王导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把话说得更为露骨:“他可是高祖宣皇帝的嫡系子孙啊。难道中书令忘了当年的高平陵之事么?”
“王太保!言重了吧!”听见高平陵三个字,庾亮不免一怔,连忙用训斥口吻朝王导说道。
就连一旁的钟雅也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拽了一下王导的衣袖,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太保慎言。”
两个人都没意料到,一向老成稳重,谨言慎行的王导也会说出犯禁的话。一时间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王导也自知失语,默然噤声。
倒是钟雅率先站出来打圆场,对庾亮说道。
“太保大人激动了。不过,太保的担心也并非全无道理,中书令不可大意啊。”
“彦胄,你也是这个意思?”庾亮略显诧异地看着钟雅。庾亮自以为,钟雅作为自己人,应当是站在自己一边说话的,可如今却帮着王导劝说自己,庾亮的心里又多了一丝不悦。
“回中书令,太保大人与我每日为调度器械物资,发现每日只有西城消耗最大,料定敌军这几日一直是主攻西城。想苏子高也是久镇淮南的将帅,难免不会为了麻痹我军而趁机攻打其他城门。还望中书令明察。”
钟雅作为庾亮的心腹,话自然说的也很委婉。钟雅为了给庾亮面子,并没有指明庾亮启用司马羕的弊端,只是强调要庾亮重视其他城门的防御,从而提醒庾亮是否能信任司马羕守城。
可庾亮似乎并没有听进去,他依旧觉得钟雅如今可能已经和王导站在一起,这种不悦地感觉已然让庾亮不再关心钟雅在说些什么。
“我岂能看不出苏逆的心思?”庾亮呵呵地冷笑一声,说道:“南门有陶道真驻守,东门有王太保的好友褚谋远管着,北面又毗邻江扬天险,这已是万无一失了。此外,之前道真劫营已探明,苏逆叛军的后方已经有地方援军在不断骚扰。我想,也正因为如今进退失据,苏峻才冒然决定攻城。我建康粮草充足,只要再坚守数日,必能克敌制胜,二位也就不要担心了。”
王导和钟雅四目相对,明白庾亮如今已经听不进自己的话了。
王导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无奈的轻叹一声,草草地跟庾亮告别,便离开城楼回了尚书台。
钟雅也打算离开,却被庾亮叫住。
“彦胄,你且稍待。”
“中书令还有何吩咐?”
“彦胄,我如今守在前线,这尚书台的事你还要尽心些啊。”庾亮略带关切地问道。
“下官自当尽力而为。”
庾亮点点头,来到钟雅身边,小声地嘀咕到:“你是我的心腹之人,多历练历练,别像那些老士族那样嫌这嫌那的,后面还有重任等着你呢。”
钟雅心中一怔,知道庾亮在敲打自己,却也坦然地说道:“下官但凭忠心,自当勤勉王事,至于福祸荣辱,非下官所能计较。中书令,尚书台还有事要处理,容下官告辞。”
庾亮也没想到钟雅会反驳自己,却也是一愣,虽然心中不满,却也依旧端着架子,挥了挥手让钟雅撤离下去。
回到尚书台的王导,心情愈发的沉重。
他明白,庾亮之所以不采纳自己的建议,不完全因为庾亮自己心中已有计较,更多是因为王氏与庾氏的门庭斗争。
想到此,王导不免一声长叹。
“唉,士族不和终非国家幸事。”
王导虽如此说,心里却也理解,甚至有些赞同庾亮的做法。平心而论,庾氏如今既是托孤重臣,还有外戚的身份,如此无限接近至高权力,打压能够竞争的王谢则是必然之事。如今皇弟年幼,宫中大事还是由庾太后做主,想正面挑战庾亮的权威实在有些困难。
而自己作为王氏的宗长,士族的领袖,自己所作的决定早已不是只影响一人一姓的尊容,而是攸关多数士族门户的利益,自己也没有可能和谢家一样选择避世不争。
无奈之下,王导也只能一面忍受着庾亮的计较和算计,一面努力维持复杂的朝廷拍戏间的平衡。
想到此,五十多王导眉头深锁,无形的压力压的自己这个半百之人喘不过气。
过了许久,王导才缓过神来,翻了翻前几日褚翜给自己的出城人物名单,又想了片刻,叫来了小吏,说道:“你去请尚书左仆射荀大人,散骑常侍陆大人,左卫将军褚大人,侍中蔡大人,射声校尉刘世瑜请到尚书台来,我有事和各位大人商量。”
“是。”小吏刚要下去,王导却又拦住,说道:“慢着。”
小吏转身,等待王导的告诫。
“你让其他大人马上来尚书台,让蔡大人晚上单独来找我。”
“是。”
小吏退了下去,半个时辰后,荀崧(荀崧,字景猷),陆晔(陆晔,字士光)先到了尚书台,二位都是王导的长辈,比王导还年长十多岁,王导将二人迎进府内,安排置上位,等待着褚翜和刘超(刘超,字世瑜)的到来。
褚翜如今是左卫将军,管理东城的军务,虽说需要交接军务,但细节的盘查不需要亲自掌管,所以来的只是稍微迟缓了一些。
最后到的是刘超,作为射声校尉,刘超负责掌管着的宫中宿卫,也需要交割安排一下才能过来,但涉及到天子的安全,所以交割任务也比较繁琐,况且小小的射声校尉虽然是宫中八校尉之一,但上面还有领军将军管着,行动自然不是那么方便。
等刘超到后,发现诸位大人已经坐在正堂等自己许久了。王导神情严肃的坐在尚书台正位,左手向依次跪坐着荀崧与陆晔,两位六七十的老者双目微闭,神情同样严峻,陆晔手里还撑着拐杖,也不时微微颤抖。右手向则是坐着褚翜,一身甲胄,跪坐起来比较艰难,索性就屁股坐在垫子上,双腿叉坐。
刘超自知以自己的身世与级别,让这些世家高管等太久简直算是大罪,于是连忙小跑进了正厅,也不管自己是否甲胄在身,倒头便拜。
“末将让诸位大人久等,请诸位大人宽恕。”
“哼。”一旁的陆晔不屑地哼了一声。“朝内有礼仪,朝外有伦常。让老者们等这么久,这就是刘校尉的礼仪么?”
刘超低着头,也不敢说话,只能默默忍受陆晔的讥讽。
一旁的荀崧倒是替刘超解围,说道:“刘校尉执掌宫中宿卫,交接起来想必不会太顺利吧。”
说罢,荀崧看向王导说道:“茂弘把我们叫来想必是有要事,既然人到齐了,不妨就直言相告吧。”
“荀公所言甚是。”王导连忙接下荀崧递来的台阶,对跪在地上的刘超说道:“正事要紧,刘校尉起来吧。”
“谢诸位大人。”此时刘超心里才舒了口气,起身站到了一旁。
王导见刘超站得远,示意他坐到褚翜的身边。
刘超则是连忙拱手低头,说道:“诸位大人都是朝廷的股肱,末将卑微,不敢同席,一旁侍候各位大人就好。”
王导笑了笑,说道:“你怎知我没有股肱之任交给你呢?坐下吧,商量起来方便。”
“就是!”一旁的褚翜也趁机帮腔。
“带兵的汉子,别那么婆婆妈妈的。让你做你就做。”
王导和褚翜执意如此,刘超也不多推辞,战战兢兢地跪坐下去,即便盔甲隔的自己膝盖生疼,也不敢支吾些许声音。
见众人也都到齐了,王导这是才开口说道:“有劳诸公前来,王导再此跟诸位致歉了。”
“茂弘不必客气。”荀崧和陆晔对王导倒也客气。刘超则是挺身,连忙低头表示不敢。
王导示意诸人安坐,轻叹一声,说道:“诸公,社稷的存亡要靠各位扶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