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小丹阳殷浩劝庾冰 尚书台褚翜说弋阳
建康南·西陵营砦附近山林。
沈劲经过了几次的连续劫营,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了。
“援军应该到了吧。”沈劲这几日的心里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他派出了数路信使,却都也没回来,不只是被叛军抓住,还是没找到大部队。总之,一点消息都没有。
按理说,自己带的八千士卒从数量上看虽不算少,但沈劲也清楚,自己手下这些人确实不会打仗。
除了自己和几个比较勇猛的士卒在敌军的后营杀了几进几出外,其余的将士也就能打到叛军的营栅外。甚至有不少士卒看见叛军成片的出现便吓得四处逃窜。几场劫营下来,沈劲的八千人便也就剩下六千人左右,其余的两千人,或战死,或伤残,或逃亡,都已经无法恢复成战力。
为了减少敌军的察觉,沈劲不得已将部队埋伏到西陵附近的山林中,以游击的方式躲避敌人的暗哨。
可即便躲过了敌人的侦察与反扑,自己军队所带的补给也已日渐不足。前有强敌,后无援军。一时间,素来沉着冷静的沈劲也不免焦虑起来。
就在沈劲安营的不远处,与桓彝交接任务的庾冰也正带着士卒在小丹阳南道加速行军。
不同于自己的大哥庾亮,庾冰虽然素来不习兵事,但为人也算谦和忠厚。他既没有参与过什么党同伐异的斗争,也不懂权谋诈术,只知道自己的大哥派自己出任吴国内史便需要忠于王事,明白桓彝和自己都是为国尽力便也没计较什么得失。
总的来说,庾冰算是个君子。
就在庾冰行军的同时,从军阵后传来了传令兵的声音。
“内史大人!”传令兵来到庾冰身边,抱拳答道:“有人自称使者求见?”
“使者?”庾冰一脸疑惑。
通常所谓的使者只适用于在朝廷和藩国,或者藩国与藩国之间为传达诏令和消息的而设立的临时身份。庾冰心里清楚,自己虽然是吴国内史,但并不是什么藩国的属臣,不过是为了方便同时行使吴兴与吴郡两地的太守职责罢了。既然连藩王都没有,这个自称的“使者”又是哪里派来的?找自己又为了什么呢?
“请他过来吧。”说着,庾冰又传令全军暂停行军,原地休整。
不一会,自称使者的人骑着马来到庾冰身边。
“参见吴国内史大人。”
庾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个人,确认之前并没有见过,客气地回礼:“不敢。在下庾冰,阁下是?”
“在下会稽国使者。”
来人整理了一下冠带,坐在马上对庾冰躬身一礼。
“殷浩,殷深源。”
若是以往见到名门望族中的掌权者,殷浩会连忙下马,恭恭敬敬地朝着对方施礼,并递上名刺。不过如今,殷浩已经得到了会稽王司马昱的赏识,并受到极大的礼遇与信任,自然也不再像之前的自己那般唯唯诺诺了,甚至坐在马上的殷浩打心里没有瞧得上面前这个靠着家族身份而上位的世家子弟。
“是殷先生啊。失敬。”庾冰客气地寒暄道:“不知道会稽王殿下派先生前来有何吩咐?”
“不瞒内史大人,在下此来并没有奉殿下的命令。是殷浩自己想来求见大人的。假借使者之名,是为了以免大人不见在下,冒犯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原来如此。”庾冰心中暗忖,猜不透面前的年轻人打的什么算盘。
“那殷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殷浩顿了顿,说道:“在下此来是劝内史大人撤兵归国?”
“撤兵归国?”庾冰心中一怔,眉头微皱地说道:“殷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殷浩微微一笑,答道:“在下是会稽王的臣属,自然接到了关于大人的两份信件。一件是大人之前战败的消息,另一件则是大人请求援兵的消息。”
庾冰点点头,并没有避讳什么,坦然的承认。
“的确。我初次带兵就是在这小丹阳南道中伏,全军覆没。后来也是我给会稽王殿下写信,约他一同勤王。”
“正是如此。会稽王殿下感念大人忠义之心,已命会稽国驸马督卫谢仁祖与在下督兵马万人前来助战。”
庾冰朝着殷浩行揖礼,说道:“会稽王殿下不愧是宗室股肱,庾冰钦佩。不过殷先生刚才说劝我撤兵,这又作何解释?”
殷浩又是笑了笑,轻咳了两声,仿佛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
“如果在下所料不差的话,内史大人带兵走这条路是为了奇袭苏子高叛军背后吧。”
“殷先生猜得也大差不差。”
“内史大人自忖,以此二次招募的兵马能够对苏子高的叛军造成伤害么?”
“先生有所不知。”庾冰不知道殷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试探地说道:“宣城的桓太守已经派兵马去袭扰叛军,我也是受桓太守之托去接应他的先头部队。”
听庾冰如此说,殷浩的脸上再次露出笑容,仿佛庾冰所说话正是自己想听到的。
“大人是否有想过,桓太守为什么不亲自带兵去救援,却反而借兵吴国呢?”
庾冰也笑了,不知不觉便将实情和盘托出,说道:“桓太守与我都欲以此道进兵勤王,因此在吴兴界偶遇。后因朝廷有将军向太守借兵,桓太守兵力因此不足,所以太守将救援的任务交给我。这难道有什么不妥么?”
“大人不觉得太巧了么?”殷浩脸色一沉,引诱庾冰说道:“桓太守自言是去驰援先行部队的,可又凭空出现个朝廷将军借兵之事从而把这事推给了大人您。暂且不提桓太守如此行事是否妥帖。单说一点,如果根本没有什么先行部队的话,大人以为会怎样?”
庾冰皱了皱眉,他不喜欢殷浩这种近乎于挑拨的言论,可也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略带不满的说道:“殷先生这是什么话。桓太守欺骗我对他有什么好处么?”
“大人不愧是君子,以信义待人。”殷浩似乎也明白庾冰的意思,不慌不忙地说道:“可这天下也不都是全是君子。大人也需要为自己多考虑考虑。”
“此共赴国难之时,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的需要考虑么?”
“大人既如此说,我便也不藏着掖着了。”殷浩骑马朝庾冰身边近了几步,压低音量说道:“在下狂妄,斗胆猜测,大人吴国内史的职务是令兄中书令授予的吧。”
“是又怎样?”庾冰心里坦荡,反问殷浩道。
“那大人是否想过,中书令为何要让大人您镇守吴国旧地呢?”
“自然是阻挡叛军以小道进军。”
“大人阻挡住了么?”
“这”庾冰低下头,无话可讲。
“大人也不必自责。地方藩郡兵不是叛军的对手这是难免的。不过大人有没有想过,这样的事中书令难道不清楚么?”殷浩顿了顿,强调道:“如果中书令清楚,那让大人署理吴国旧地又是为了什么?”
庾冰一怔,临行前他确实没有向哥哥庾亮问过对策,也因为是和卞壸同时受命,因此庾冰想当然的以为,哥哥任命自己是为了给卞壸做军事策应的。
其实庾亮布局的时候确也有过这样的考虑,只不过在殷浩的口中,庾亮的计划就变成了另一种意味。
“殷先生的意思是?”
“中书令的意思是让大人您稳固东南。”殷浩说道:“大人自忖,以建康的坚固程度以及苏子高的叛军人数,建康是那么容易就被攻克的?”
“自然是不容易的。”
“倘苏子高久攻不克,又不想做困兽之斗,那他势必会向南劫掠。首当其冲的要冲之地,便是宣城和吴兴。”
“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依先生之见,家兄用我是为了戍边守土,而不是进取决战。”
殷浩点点头。
“诚是如此。以藩郡兵的能力,进攻不可能会胜,但依托城郭防守则万无一失。既如此,中书令何必让自己兄弟送死呢?”
“可是”庾冰觉得殷浩说的有道理,但又有些迟疑。
“我曾与桓太守商议,太守的意思是出兵勤王是为了拖住叛军的攻城速度,以待其他勤王兵马到来。难道这个方略有问题?”
“哈哈。桓伯咳桓太守还是多虑了。”殷浩再次笑出声来,说道:“一来建康不是那么容易被攻克的。二来,我记得大人说过,太守被朝廷的将军调去他处。如果桓太守所言非虚,那只有可能是被借兵去西面的芜湖与历阳之间。这是长江的渡江口所在。如果朝廷和叛军在此地发生激战,那意味着 此地已非朝廷固有。就算有荆州和江州方向的兵马驰援也是无济于事的。”
庾冰点点头,也认可殷浩这个观点,可转念一想,又问道。
“倘若桓太守真派了兵马去了,我若不去救岂不是失信?”
“大人以为:这大义和小信孰者为先?”
还没等庾亮,殷浩便打断了庾冰的疑问。
“这——”
“若太守没有派兵,桓太守派兵袭扰,久不见救援自然也就班师撤退了,大人何失于信?但若是一旦桓太守没有派兵,而是以大人为饵,那大人可就辜负了中书令托付的重任,辜负大义了。”
“我相信桓太守是个君子。他没有理由害我吧。”
“沈充沈士居乡野不也是传称为君子么?结果如何?还不是想应王敦背反朝廷。更何况”殷浩心里多少有点内疚,犹豫了片刻,似有些困难的说道:“更何况当年王敦之乱,叛贼沈充不也是由南向北的进攻建康,支援王敦的。”
“先生背后如此诋毁桓太守,怕不是君子所为吧!”虽说庾冰不喜欢殷浩的摇唇鼓舌,但不可否认,殷浩话还是让庾冰心动了。
“不瞒大人,在下与桓太守也有些私谊。可如今在下是会稽王殿下的臣属,所为的是司马氏的社稷,便也不敢以私废公。”殷浩接着说道:“大人刚才说桓太守无心害你。确实,桓太守和大人您并没有结仇。可是恕在下直言,庾氏一族如今是朝廷的肱骨,这早已惹得王谢旧族不满。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桓太守与谢家颇有矫情,这期间是否有此纠葛,大人,您能确保么?”
庾冰低下头,没再说话。
虽然庾冰从来不参与党争,但作为庾氏宗族的一员,自家与王谢的纠葛多少还是了解的。殷浩如今旧事重提,这不免让庾冰对殷浩的厌恶多了一份,也让他对殷浩所说的多信任了一份。
见庾冰不说话,殷浩再次开口。
“仲尼说:‘知我罪我,惟其春秋’。至于大人刚才对在下的君子小人之论,想必大人日后也必然会有答案。”
说罢,殷浩朝着庾冰再次行了揖礼,拍马离开。
庾冰也不还礼,而是将目光放在殷浩的身上,对着旁边的传令兵说道。
“传我的命令,撤军班师。”
建康城内。
自从陶瞻劫营回来之后,城内就再也没有派出兵马出击,而苏峻也没有发动什么反击,双方就依旧这么僵持着。
几日内,庾亮一直住在外城,既为了方便调度兵马,也为了随时掌握叛军的动静。因此,内城与皇宫的事务就只能全托付给王导了。
纵然是庾亮不情愿,却也没有办法。无论资历还是威望,在如今这个多事之秋的日子里,只有王导坐镇才能让人心浮躁的建康城获得些许安静。
暂代尚书令职责的王导坐在尚书台,案几上已无多少各地传来的奏报,有的都是些住在建康的各个世家大族子弟请求离京的上书。
王导无奈的叹了口气,将上书一一批复,还没等批完,五十多岁的左卫将军褚翜(褚翜(sha),字谋远)又递来了一大堆请求离京上书。
“这些都是要离京的?”王导看了一眼上书,又看了看面容严肃的褚翜,无奈的苦笑一声。
“是。”褚翜也不客气,将上书放到王导的案几上后一屁股坐了下来,不无好气地说道:“如今的建康城啊,怕是只剩下我们这些老臣了。”
“也难为谋远了。”王导安慰褚翜道:“上了春秋的人,还要出任左卫将军把守内城。”
“老夫辛苦点倒没事,王太保你不也是知天命的岁数还出来坐镇中枢么。”褚翜虽如此说,却也依旧埋怨道:“要怪啊,就怪庾元规。先是不听劝阻非要招苏子高入京,后来又不听建议防守,才导致如今建康城内人人自危!唉,要我说啊,他庾氏一天不下野,这朝廷啊怕是一日不得安宁了。”
“咳咳。”王导咳嗽了几声,似是提醒褚翜慎言。
褚翜明白王导的意思,却也不管那么多,仍然不服地说道:“太保你也不必劝我,我这把老骨头也折腾不了多久。他庾元规要是想要排挤我,我索性也带着家小也上一封离京书,回家种地去好了。”
“谋远何必说气话,国事艰难,你我还需和中书令同舟共济才是。”
王导一边劝褚翜,一边拿起褚翜刚刚送来的上书。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欸!”褚翜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对王道说道:“你别说,我这几天巡视内城,还真发现个不趋利避害的人物。”
“哦?谋远是说还有人进城么?”
“正是。”褚翜也端坐起来认真地对王导说道:“太保还记得弋阳王司马羕么?(司马羕,字延年)”
“谋远是说司马延年?”王导捋着胡子若有所思。
对于司马羕这个名字,王导并不陌生。作为宣皇帝司马懿的孙子,司马羕的辈分在如今已经是相当大了。当年晋明帝病重,曾安排七位托孤大臣共同辅佐小皇帝。其中就包含了如今的中书令庾亮,王导自己和当时还兼任太尉的司马羕。后来,庾亮为了排挤宗室,以谋反罪除掉了司马羕的亲弟弟南顿王司马宗,并以连坐的名义将司马羕降为弋阳县王,排挤出朝廷,软禁在京。
“弋阳王不是一直在京城么?”王导疑惑的问道。
“没错,不过最近有不少人从城西入城,说是投奔司马羕的。据他们说是建康有难,弋阳王在自己封地筹措了不少辎重,运到建康来支援朝廷。”说到此,褚翜的表情里露出了些许赞许:“关键时候啊,还得是老一辈的宗室靠得住啊。”
“支援朝廷么?”听褚翜这么说,王导的脸色不免显得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