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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周抚伤情述往日 范汪肺腑释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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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汪将桓温和习凿齿引到离茅屋不远处的山涧旁。

    山涧旁边,还堆着一座小土丘,如同一座墓冢。

    土丘前立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石碑,上面并没有任何人的姓名与称谓,只是用粗糙雕琢技术刻了两句话。

    “冬来温至元始起,春子日升方寸安。”

    桓温和习凿齿不明所以,目光都投放在范汪的身上。却只见范汪走到小土丘面前,突然跪了下去,连磕了三个头。

    “玄平兄,你这是”

    范汪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稍微拍抚去身上的尘土,对桓温和习凿齿说道:“这是先师生前给自己立的生冢。王敦之乱时先师不幸被王敦所杀,我与先师的公子骜世兄去收尸,后来师母在灵堂前将先师生前留的一封信交给了我。信中曾写道:‘璞此生仿若浮萍,南北游荡,无所累积。唯余三物可赠:一者是生前常用的一支笔,已赠予后生江郎。二者是生后朝廷所赐的爵位,死后能赠予子骜。三者就是这天屏山北山半亩茅舍,死后赠予徒汪玄修之用。茅舍后曾设一生冢,徒汪务必用心看护,他日冢开则去,冢平当归,方可一世平安’。”

    说到此,范汪拍了拍石碑,看了一眼桓温:“我原来还不明白石碑上的谶语是什么意思,现在看来是要应在桓公子你的身上。”

    “我?”桓温疑惑地问道。

    “原来是这个意思。”习凿齿似是明白了什么,喃喃自语道:“冬日渐近,恰逢老桓到来此地,便可以打开这个冠冢了。想必尊师是有什么想留给老桓吧,不过——”

    习凿齿又顿了顿,不无疑惑地问道:“天下姓温名温者多矣。我听老桓说,他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也是因为自己的老师温太真曾在他出生时相过面。玄平怎么能断定这个温字应在老桓的身上呢?”

    范汪也点点头,回答道:“先师生前也曾多次对我说,百年之后让我为他打理此地,但不可以引人过来看冢,除非有人问及先师的死因。”

    说罢,范汪将眼神放到了桓温的身上,说道:“桓公子,事已至此我也不隐瞒你。先师之死确实与令尊有关。”

    “什么!”桓温急忙问道。

    “当年令尊与先师曾是至交,登堂入室也是从不通报避讳。我听先师说过这段故事,他说他老人家之前曾告诫过令尊,不可在其如厕时找他,否则主客都会有灾祸。却不料令尊有一次酒醉来找先师,恰好先师正在如厕,令尊忘记了先师的告诫还是去主动去寻友了,却发现先师正在厕中设祭。先师那时正披头散发,袒胸赤脚,手持宝剑于道场中设祭,看见令尊同样也是大惊失色。先师见此也曾无奈的对令尊说:‘我曾叮嘱你不可在我如厕中打扰,否则非但会让我招致灾祸,也会殃及于你的。如今我手持利刃设祭,如不出所料,你我怕是都会死于刀剑所引发的祸乱之中吧。’”

    说罢,范汪又看了一眼土冢说道:“结果先师果然死于王敦之乱,或许冥冥之中是有天意吧。”

    一旁的习凿齿表情十分,用简直难以置信的眼光看了眼范汪,又看了眼桓温。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一派胡言!”桓温却是十分愤怒地呵斥范汪,称呼也从刚才的“玄平兄”变成了“范先生”。

    “范先生,在下十分感念您救了家母,但是刚才先生的言行恕在下难以苟同。先生不仅用一块石碑来愚弄我,更编排个莫名其妙的故事来污蔑家父,恕在下不奉陪了!”说完,桓温转身便要离去。

    “欸,老桓!”习凿齿连忙上前阻拦。

    “桓公子。”范汪也急忙叫住桓温,说道:“先师与令尊是至交,我与令尊也并无恶意。只不过将所知如实回答桓公子的疑问,至于是非曲直,信与不信,就全凭桓公子你自己的想法了。”

    范汪再次来到石碑边,用手拍了拍看上去略显低矮的土冢,说道。

    “常言道:‘长者赐,不可辞’。这里面毕竟有先师想交付给你的东西,难道桓公子也可以一走了之么?”

    “哼!”桓温仍然在气头上,不无好气地说道:“妖言惑众之人留下的东西也怕是蛊惑人心的东西。我桓温虽不才,却也不屑于以此道来建功立业。告辞!”

    说罢,桓温便也一个人独自返回茅舍。

    回去的路上,桓温越想越气,不仅仅是范汪拿所谓的天意故事来解释郭璞的死因,污蔑父亲桓温。同样,石碑上的字也在暗示着桓温正在接受所谓天意的安排。这对于素来不信玄学的桓温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挑衅,让桓温十分的愤怒。

    桓温来到茅舍前,看见躺在马车里司马兴男正在熟睡。又来到茅舍内,看见弟弟们正在照看着虚弱的母亲。桓温本想叫上习凿齿,带着母亲和弟弟离开赶路,但看见母亲依旧虚弱的身体,桓温一时间也不忍心催促母亲赶路。

    “桓公子,回来了。”

    桓温转身一看,周抚正端着一碗汤药朝屋子里走来。见桓温就在母亲孔宪的身旁,于是就将汤药递给了桓温。

    “啊,是。回来了。”桓温还在生气的情绪中,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接过发烫的汤药时才有些回过神。自己端着汤药连忙递到母亲身边,亲自扶着母亲喝下汤药,这才又重新答复周抚。

    “有劳道和兄了。”

    “不必客气。”周抚好奇的说道:“怎么,范先生和习兄没和桓公子一起回来啊。”

    “嗯”桓温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又看了看周抚疑惑的神情,于是拉着周抚走出茅舍,问道:“道和兄,我还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桓公子请说。”

    “玄范先生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范先生啊。”周抚思索了片刻,说道:“范先生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清修之人。”

    “清修之人么?”

    “正是。范先生的恩师就是当年名满江左的阴阳师景纯先生。据说,先生也是受其先师的遗命才来此隐居的。”周抚十分爽快的答道:“而且,范先生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深思着的桓温不免有些疑惑。

    “也罢。”周抚苦笑了一声,说道:“之前上山时没直言相告,是害怕桓公子和习兄误会,耽误了治病救人的时间,所以才有所隐瞒。其实今天你们山下遭遇的劫匪我或许知道是谁。”

    “什么?”桓温更加的错愕。

    “他是我的结拜兄弟,邓岳邓伯山。”周抚将眼光看向远处,想起了过往的故事。

    “我二人都是当年王敦的麾下将领。平心而论,王大将军素来亲近士卒,对手将领更是体恤有佳。也正因如此,在大将军起兵进攻建康之时才会从者如云,而我与伯山贤弟也是其中一员。”

    周抚看了一眼桓温,发现桓温正表情凝重的看着自己。

    桓温的心里五味杂陈。在他原本的印象里,王敦本是阴谋卑鄙,贪婪狡诈的乱臣贼子,可这几个月的经历让他对王敦身上的标签产生了怀疑。

    《战国策》曾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桓温原本的印象里,王敦这种阴鸷之辈周围必定围绕的竟是些贪婪险诈的小人。可无论是沈劲,还是眼前的周抚,桓温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他们同小人两个字画上等号。

    虽然桓温没有见过沈劲的父亲沈充,但沈劲的正直仁义桓温是体会到的,他不相信如此的豪杰其父亲会是一个心机深沉的阴谋家。

    还有面前的周抚,虽然他的身份多少让自己产生了警觉,但在桓温此时看来,周抚的气质却有些憨厚,甚至与一般猎户毫无区别。更何况出手相救,为母熬药这些事也都是眼前确实发生了的事,而自己也从周抚的语气中听出了对王敦欣赏与信任的语气。这不免让桓温对王敦这个逆贼有了些别样的看法。

    周抚猜到桓温的疑惑,也没多解释,而是接着说道:“王大将军对我二人也颇为信任,任命山伯为幕府参军,任命我为南中郎将。后来王大将军兵败,我兄弟二人也被朝廷通缉追赶。最终逃到这天屏山。那时我二人筋疲力尽,且身受数创,晕倒在山林间。幸亏范先生骑马路过,才救下我二人。后来先生知道我二人的身份也不见责,而是依旧留我俩再此治病休养。此间恩德,周抚铭感五内。”

    说到此,周抚似乎想到了什么伤心事,不免有些伤感的说道:“只是后来伯山痊愈后,仍放不下兵败逃难的怨恨,便偷了先生的马下山了。后来听说他在天屏山周围集结了数十人为匪,我便一直寻找他的踪迹,希望他能弃恶从善,无奈一直无果。今日在山下遇见有人劫掠便出手相助。后来的事桓公子也知道了。”

    周抚朝桓温笑了笑,似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么看,范先生算是个好人咯。”

    “至少先生从来没有把我们当坏人。”

    听周抚这么说,桓温不免叹了口气,原本烦躁的心情变得有些失落。

    桓温知道,父亲桓彝与郭璞是至交,桓温也听说过桓彝害死郭璞的传言。每当听到有人提及此事,桓温都会站出来替父亲打抱不平。可如今,范汪却告知了桓温当年的始末,而且内容也过于离奇。对于从来不相信谶语玄学的桓温来说,这故事无非是怪力乱神,不值一审,可经过周抚对范汪的描述,又想起提起此事时父亲桓彝的神情。桓温的内心不禁忐忑起来。

    冬至渐近,申时刚过,天也就暗了下来。

    范汪和周抚为众人准备了些汤饼做晚饭,等众人食用后便安顿好众人休息。

    晚饭期间,众人彼此间几乎没有什么交流,只有习凿齿偶尔的扯东扯西,似是在活跃气氛。

    桓温则是吃饭时全然无话,直到用餐结束便也没了踪影。

    “老桓呢?”习凿齿问道。

    众人都说没有看见。

    “或许他想一个人安静的待一会吧。”范汪似乎明白桓温的心思,平静的说道。

    “范先生,要不我出去找找?”

    “不必。”范汪起身,从榻上走下来。“你们好好休息,我知道她去哪了,还是我去见他吧。”

    听范汪如此说,周抚与习凿齿也都没有异议,便也就歇息了。

    夜晚的山路黑暗的让人发慌,只有零星的月色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路上。

    范汪一个人径直朝土冢的方向走去。

    来到土冢的不远处,范汪仿佛看见一个人的身影站在那里。

    “桓公子?”范汪试探地问道。

    身影没回答,而是依旧站在原地。

    凭借微弱的月色,范汪似乎看到身影正伸出手抚摸着冢前的石碑。

    范汪走了过去,发现果然是桓温站在那里,似是没有注意到范汪的到来,眼睛直勾勾盯着石碑上的字。

    范汪见桓温看的入神,也没多说话,静静地站在桓温的身边。

    “范先生,真的有天意这种东西么?”还是桓温率先开口,问向范汪。

    “桓公子以为呢?”

    “我不信这种东西。”桓温的目光依旧盯着石碑,像是对范汪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那都是些故弄玄虚,欺世盗名的噱头罢了。如果这辈子的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那我们还需要在做什么么?”

    范汪轻叹了一声,将目光也投放到石碑上。

    “桓公子是刑家子弟吧。”

    桓温心中一怔,没有理会范汪。

    揭露身世这种事,桓温自然心里不满,可一日之内发生的变故实在太多,他也无暇为这种事生嫌气。

    “如果公子是王谢子弟,以公子这个年纪,就算没有在朝廷中任职,也会下放到地方或藩国,做个什么内史吧。可如今呢?”

    范汪顿了顿,说道:“这难道也是桓公子可以自己选择的么?”

    桓温沉默不语,他不知道用什么言语能反驳范汪,他同样知道范汪说的是事实。

    见桓温不说话,范汪则是继续说道:“而相比于桓公子你,那些在这乱世里艰难生活的小民又能做什么选择呢?对于他们而言,这一切难道不是天意么?”

    桓温心中又是一怔。

    直到此时桓温才将眼光又投向了范汪,透过微弱的月色,桓温仿佛从范汪身上,看到了一丝沈劲的影子。

    “谁不希望自己能够主宰自己的一世?可面对这渺茫的天意,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能苟活已经很不容易了。”范汪说到此,向来平静如水的他,声音也似乎变得有些断断续续。

    “范先生”桓温内心也有些动容,但心里也是复杂的。他知道范汪说的都是事实,但他同样不相信,仅凭所谓的谶语就能够安排好人的一生。

    “其实,先师何尝不是用自己的一生和所谓的天意博弈。”范汪又将目光投向桓温。

    透过黑夜,两人四目相对,眼睛里不再充满原有的愤恨与猜疑。

    “我起初也不太相信先师的话,甚至在见到你的那时,我也在犹豫是否要按照先师的吩咐行事。不过,最终我还是选择相信我的恩师。我相信,他所选的人没有错。”

    说罢,范汪靠近桓温,拍了拍桓温的肩膀说道:“比如我,比如你。”

    “比如我?”

    范汪点点头,说道:“先师算了一辈子命,卜了一辈子卦。都算对了,也都算输了。接下来的卦,我会替先师算下去。桓公子,你相不相信天意不重要,你是否理解天意才重要。”

    说罢,范汪转身准备离开。

    “范先生,桓温还是没有明白先生的意思!”桓温朝范汪喊去。

    “叫我玄平吧。”范汪驻足说道。“桓兄,夜路难行,多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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