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聊讥诮谢尚识风 谈太玄殷浩论气
殷浩随刘惔来到会稽国便一直居住在刘惔的居所里。
刘惔答应殷浩会把他举荐给司马昱,可一到会稽刘惔便一头扎进了会稽王府没出来,这不免让殷浩觉得心里十分没底。
对于殷浩来说,得到宗室和士族的认可是振兴家族的第一步,因此对于这次拜见司马昱,殷浩心里极其重视,自己暗地里已经将见司马昱时要说的话彩排了无数次,算是稍有信心,可刘惔回会稽后却只字未提举荐之事,不免让殷浩内心甚是忐忑。
日复一日,殷浩既看不见刘惔的身影,又得不到刘惔的消息,内心烦闷,早已没有了往日潇洒的神情,也顾不得什么名士派头,衣着凌乱,一个人背着手,眉头深锁,在刘惔的宅院里溜达游荡,感慨着岁月蹉跎。
一行大雁从天空中掠过,恰巧被殷浩看见。
望着北来的大雁,殷浩的心中不免又有些酸楚。
“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举翅万余里,行止自成行。”殷浩想起来当年曹操的诗句,不由自主的吟诵起来。
当年的曹孟德已经五十三岁了,年事渐高,面对着有心无力的鼎足天下,不免发出人生易逝,壮志难酬的慨叹。
而如今的殷浩,虽然只是二十出头,但那种和曹操一样,面对理想抱负有心无力的苦闷,自己多少也会感同身受。
“冉冉老将至,何时返故乡?神龙藏深泉,猛兽步高岗。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
“先生念的是魏武帝曹公的诗?”
一声疑问打断了殷浩的思绪。
殷浩回头,只见一身黑衣,英气十足的谢尚正站在自己身后。
“阁下是——?”
谢尚拱了拱手,说到:“在下陈郡谢尚,字仁祖。现任会稽王府驸马都尉。”
殷浩还记得自己和桓温闯入沈府的时候,桓温就谎称过自己是会稽王府的驸马都尉。如今真正的王府驸马都尉,年纪与自己相仿的谢尚就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殷浩心里一惊,弄不清来人的用意,自然也不敢随意套近乎。
“原来是谢氏的公子,在下失礼了。”殷浩连忙还礼,说到:“在下殷浩殷深源。”
“久仰。”
“不敢。”
回复着谢尚的客气,殷浩心中已经猜到个所以然。
在殷浩看来,只有刘惔和桓温知道自己来会稽的行程,自己又素来谢尚没什么交集,如今贸然前来拜访,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同为王府掾属的刘惔告诉了谢尚的行踪。
但对于自己这个岌岌无名的陌生人,谢尚贸然拜访,殷浩一时间没有头绪。或许是谢尚对自己好奇,亦或是司马昱派他前来试探自己。但不管怎样,这都是自己要好好表现的机会,于是,殷浩连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冠带和衣襟,郑重起来。
殷浩猜的也八九不离十。当刘惔对司马昱推荐殷浩的同时,王濛和谢尚就站在旁边。司马昱本来想亲自拜访殷浩的,但当得知殷浩是和桓温一道游历的好友之时,一旁的谢尚多少显得有些不悦。
毕竟在吴兴的小村庄时,年轻气盛的桓温多少让司马昱有些难堪,自然也让谢尚这个随从心里有些不舒服。在谢尚看来,桓温和殷浩这种寒门其实也没什么奇才之处,他们所谓的恃才傲物,本心不过是嫉妒王谢这样大家族的权势罢了。这种人谢尚见过太多,他们只看得见王谢家族一人之下的地位,却从来不体谅王谢这种高门每日里如履薄冰般的担忧,要么终日里高谈讲章,把自己弄成清谈雅士,希望在名声上与王谢并立,要么句句话不离愤世嫉俗,摆出一副超然物外的仙家派头,假装无心名利,实际处处要博人眼球。
谢尚虽不是仗势欺人的人,但对自恃才高的家伙历来也没什么好感。于是便主动请缨,先来刘惔的居处会会这个殷浩。刘惔对殷浩也没有十分的好感,不过也是碍于桓温的情面,才带着殷浩南来会稽,见谢尚的提议带有刁难的意味,刘惔也不阻拦,而是同样表示同意。
而当谢尚来到殷浩面前,看见形容邋遢,衣冠不整的殷浩时,谢尚多少有点肯定了自己的判断,眼前的这个人不过也是那些装作超然物外的假风流之人。
“殷先生是哪里人氏?”谢尚率先打破了尴尬的气氛,朝殷浩问道。
“在下陈郡人氏。”
“哪个陈郡?是淮阳陈郡,还是侨置陈郡?”
“在下陈郡长平人。”
殷浩听出了谢尚口中的阴阳怪气。谢氏一族的籍贯也是陈郡。因此,当殷浩说自己家也是陈郡时,谢尚还以为殷浩是故意攀扯关系,于是阴阳怪气的问着殷浩是哪里的陈郡。
殷浩心里自然也明白,谢家豪门,想攀龙附凤者如过江之鲫,因此自己自报家门后必然会被谢尚误以为在攀附。于是连忙说出了自己籍贯所在的县府,这个和谢家所在的陈郡阳夏县只有一山之隔的长平县。
其实,殷浩的心里何尝不想攀附谢家,但是自己的目的是为了振兴家业,而不是成为宗族或者豪门的附庸,礼节上自然要不卑不亢。更何况,自己一贯看重的名士风度也不允许自己对高门又过多的巴结行为。
“长平人和阳夏只有一山之隔啊。”谢尚也明白了殷浩的意思,重新拱了拱手,似是在对刚才的行为表示抱歉。“不知道殷先生现在在哪里任职?此来会稽国又有何目的呢?”
谢尚的明知故问自然是想从气势上压殷浩一头。
殷浩倒也坦然,平静的说道:“在下目前白身,此行只为投靠新任的会稽王殿下。”
“哦?”殷浩的坦诚相待倒是让谢尚一惊,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个略显憔悴,甚至有些邋遢的人,反问道:“诸王祸乱之后,王国的主要职务皆由朝廷任命,先生又想从王府内讨得什么职位呢?”
谢尚倒是没有说谎,自八王之乱以后,各藩属国的政务不再由藩王直接管理,而是由朝廷任命内史管辖。此外,王府的掾属,都尉等职虽然是藩王直接任命,但是当权的几大家族会早早把自己的亲族子弟任命到王府中任职,或者举荐自己看重的学生或晚辈入幕。如王濛,谢尚二人也都是以这样的方式才加入到会稽王府的。
像殷浩这种主动投奔的,除非有和藩王十分亲昵的人推荐,否则想入仕,难如登天。
“在下不是为了职位前来的。”殷浩似乎并不在意,反而是微微一笑,依旧平静地答道:“在下是为了扬名立万来的。”
“扬名?”殷浩坦诚的回答倒是让谢尚摸不着头脑,不解地问道:“如何扬名?”
“马伏波曾经说过:‘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臣亦择君。’实不相瞒,在下心在求名,为的是振兴家业。因此,自然也是因为会稽王有大势之象才欣然投奔的。至于职务大小,在下到不是十分在意。”
殷浩的话多少是有些托大,在谢尚听起来有些近似谄媚,不免反唇相讥。
“先生难道看不出殿下如今正值失落之时?”
“《庄子》有言:‘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殿下如今远琅琊而入会稽,虽然是远离朝廷,但也是蓄力积风之时。如会稽王果真有图南之志,在下虽不才,也愿意助殿下一阵清风。”
“呵呵。”谢尚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如今并非太平岁月,且不说北方刚统一中原的石勒与巴蜀割据不臣的李雄,但就是如今的朝廷,外有苏峻叛乱,内有庾亮专权,这已经搅得局势波谲云诡。殷浩却仍敢在此时大言不惭的说助力会稽王司马昱一阵清风,这不免让谢尚觉得殷浩大言不惭。
“先生打算如何助殿下一阵清风啊?”
“这个我只能对会稽王亲自说。”殷浩微微一笑,胸有成足地对谢尚说到。
“先生的说辞不免有些托大啊。”
“此言尚留余地。”
“那说给小王听听如何?”
殷浩和谢尚转头看去,刘惔引着司马昱已经站在了两人的身后。
谢尚一个人来刘惔的居所试探殷浩,司马昱总觉得不妥,于是留王濛留在府中继续处理公务,自己让刘惔带路来到其住所,亲自见见这个主动投奔的名士。
显然,刚才殷浩的大言,司马昱已经听见了一二。
谢尚看见司马昱的到来,连忙躬身揖礼。殷浩见状,也察觉是司马昱的到来,心里不由得一阵激动,稳了稳心神,在朝着司马昱淡定行礼。
“在下陈郡殷浩,字深源,参见会稽王。”
躬身的谢尚瞥了一眼殷浩,发现殷浩的语气和话术有些变化。
“深源先生不必多礼。”司马昱连忙上前,用手轻托了一下殷浩的手臂,又轻轻地拍了拍谢尚的肩膀,示意二人起身。
司马昱微笑地看着殷浩,殷浩这时候才发现,面前这个早熟的会稽王,个头不高,长发披肩,未及及冠,仿佛只有不到十岁的年纪,可言谈举止,甚至神情却显得十分成熟老练。
“仁祖兄冒昧叨扰,也有他的顾虑,但愿他没有打扰到深源先生呀。”
“王爷严重了。”殷浩再次躬身示意。
“不必如此见外,深源先生不介意的话,叫我殿下就好。”
“是,殿下。”
“刚才先生说可以助小王一阵清风,所指不知何事啊?”
“这个——”殷浩刚要说,自己本就松散的发冠突然掉了下来,原本蓬松的头发纷纷垂了下来,加上自己没有完全整理的衣服,活脱脱的疯癫样子。
谢尚和刘惔看到如此景象,不免扑哧一乐,就连素来稳重的司马昱,也是先是一惊然后乐了出来。
关键时刻,还是刘惔上前解围,连忙说到:“我带点下来的也比较匆忙,不如请殿下和仁祖兄正厅饮茶,让殷兄稍作收拾,我们再畅谈如何?”
司马昱和殷浩也觉得妥当,于是刘惔引着司马昱和谢尚去正厅等待。
过了许久,殷浩发髻规整,一袭白衣大氅,缓慢地步入正厅。
刘惔自然是见过殷浩这个样子,并没有多么奇怪,而司马昱和谢尚看见干净整洁,甚至有点神仙气质的殷浩,不免有些惊诧。谢尚甚至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感觉此时的殷浩和之前的邋遢样子简直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在下殷浩,参见会稽王殿下。”
“啊——”司马昱也缓过神来,朝着殷浩伸手示意免礼。“深源先生请一旁就坐。”
司马昱跪坐在正厅中间,谢尚和刘惔跪坐在右边,殷浩则是迈步走到左边跪坐下来。
“深源先生,气质不凡啊。”
“殿下过奖了。”
“先生现在可以说说,如何助力小王了么?”
“是。”殷浩轻咳了一声,十分自信地扫视了一眼在座的三个人,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是终于可以将自己准备的话语,倾吐而出。
“天地有序,凡有形者皆生于无形之气。而其中变化可分为四个阶段,一为太易,二为太初,三为太始,四为太素。这既是天地变化的奥妙所在,也是一个人气运所在。在下就烦请以殿下为例。”殷浩朝司马昱拱手示意,司马昱也连忙点头表示同意。
“太易者,未见于气。殿下如今获封会稽,此为太易之势。凡所发生皆出于自然,非殿下自己所能决定。殿下也只能一任天意,逆来顺受,如果强行改逆,则是取祸之道。”
司马昱点点头,其实殷浩说的这些大家都清楚,但其中逆来顺受的苦楚,也只能是司马昱自己知道。
谢尚听到殷浩的言论,其不免切了一声,不服气的说到:“殷先生说的这些,我们大家都知道,先生还是讲讲之后的事吧。”
殷浩也没搭理谢尚,而是仍旧认真地看着司马昱说到:“太初者,气之始。此时殿下已见气之端模。即见气,既能用气。用气,则气能成形。殿下如今受任会稽,这是改变不了的太易之始,但如何运用太易之气,则取决于殿下自己。”
“如何用气?”
“只一字即可。”
“何字?”
“任。”
“任?”司马昱有些不明所以,连忙问道。“这个任字,深源先生作何解释?”
“气成于自然,其用也当处于自然。如今殿下迁封会稽,远离朝廷,不如就把心思从朝廷里抽离,而专注经营这三吴之地。就以会稽王与当今皇叔的身份而论,殿下在名义上算得上是东南一方最大的藩王。殿下何不以此名义,就真的专注于东南,做一任真正的东南最大的藩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