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谋功绩沈劲受兵计 解子惑桓彝述父心
卞壸的死传到了建康,朝野哗然。
郭默将卞壸的“死谏“上报给朝廷,不仅没得到朝廷的重视。相反,庾亮和王导都反对让天子撤离建康,因此卞壸和郭默的谏言也就不了了之。不仅如此,郭默也因战败有罪,被削职拿问,驱逐出京。
但苏峻的逼近已经无可挽回,无奈之下,庾亮只能让刚上任吴国内史的庾冰率兵驰援,同时发信给庾翼让他抽调石头城的兵马再返回建康,而自己则是带领仅有的守军和禁卫军,准备在京城与苏峻决一生死。
五年前的王敦叛乱,王敦就曾经攻破了一次都城建康。如今苏峻宛如第二个王敦,又一次带兵到建康城外。那种噩梦再次袭来的恐惧感,萦绕在建康城里里外外所有人的心头。
卞壸战死的消息也传到了宣城。
得知卞壶殉国,苏峻兵临建康的消息,桓彝大惊失色。
桓彝后悔万分,后悔自己没有出兵,没有从南牵制苏峻的进军。如果自己出兵了,或许卞壸就可以准备的更充分一些,亦或许朝廷也可以投入兵力。总之,局面很有可能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可惜一切没有如果,卞壸殉国了,苏峻的叛军也到建康了。朝廷如今又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
桓彝手握着军报,又看了一眼桌案上温矫的八字信,口中喃喃自语道:“太真啊…太真啊…“
长叹一声,桓彝思索片刻,拿起一旁的纸墨写了起来。
“父亲!”
桓彝只顾写字。不知道何时,桓温已经带着沈劲来到了桓彝的面前。
看见桓温和沈劲,桓彝才渐渐地稳定了心神。
“你们来了啊。“桓彝收起军报和信件,整理一下表情对二人说道。
桓温和沈劲相视一下,似是明白了什么。
桓温连忙问道:“父亲,是收到什么消息了么。“
桓彝想了想,似乎觉得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便对两个人说道。
“是建康方向的军报,叛军果然走的是小丹阳南道,朝廷派尚书令卞公御敌,结果全军覆没,卞公也——也殉国了。“
“这!“听到这个消息,桓温和沈劲也有些失色。
“那太守大人有什么筹划么?”
桓彝犹豫了半天,深吸了一口气,才对两个人说道:“我打算出兵。”
沈劲点点头,刚要说话却被桓温抢先了。
“那父亲,请让孩儿做先行吧!”桓温拍着胸脯请战,似乎他并不害怕叛军的战斗力,也并不知道此行有多么凶险。
桓彝没有理会桓温,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的沈劲,想说什么,却又张不开口。
沈劲却心领神会,连忙拱手说道:“太守大人,沈劲原意领兵先行!”
桓彝的眼睛里充满了欣慰,转头又对桓温说道:“温儿你先回家,我与世坚有话要说。”
“父亲!明明是我先请战的!”桓温连忙上前答道,生怕自己被父亲忽略掉。
“回去!”桓彝从来没有斥责过桓温,而这一次面对桓温的请战,桓彝一反常态地斥责了桓温。
桓温也是一怔,看了看父亲,又看了一眼沈劲,无奈之下,离开了衙署。
屋子里只剩桓彝和沈劲,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气氛仿佛凝固了一般。
过了许久,桓彝才慢慢地张口说道。
“世坚,此去有多凶险,想必你心里有数。”
“沈劲明白。”
“我让温儿离开,让世坚你留下,想必世坚你会多想吧。”桓彝略带抱歉地语气说道。
“太守大人说哪里话。”沈劲依旧坚定地答道:“沈劲来此就是为了效力的。何况相比于温弟,在下确实更加适合一些。”
桓彝点点头,说道:“我欲起兵勤王,无奈宣城缺兵少将,也只有你能担当此任了。不过去与不去,还要看你个人的想法。”
“太守尽管吩咐就好,沈劲无有不从。”
桓彝摆了摆手,打断了沈劲的请战。“世坚,你是个率直的人,我很欣赏你。既如此,我也要跟你说清楚。我郡府兵一来兵力有限,能给你的兵不会很多。二来,宣城的郡府兵比不上叛军的作战经验丰富,战力也不可能相提并论。此次北进,主要是为了分散苏峻对建康的压力,但平心而论,胜算并不大。”
桓彝顿了顿,看了一眼沈劲,仿佛在提醒他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
“或许,我会成为第二个卞望之。”
“大人放心!沈劲必然互你周全。”
听到沈劲的担保,桓彝神情变得严肃,连忙伸手止住沈劲往下说。
桓彝摇摇头,有自己的打算。
“不,你听我说完。”说罢,桓彝将刚才书写的信件拿给沈劲,说道:“你我分兵而进,宣城有兵一共两万三千人,这几日我抽调至郡府的人数也差不多两万了。我给你八千,取道先行。遇见敌军,不在剿灭,而在牵制,如果能把他们引向宣城,则是成功。”
“引向宣城——”沈劲似乎明白了桓彝的意思。
桓彝认真的看着沈劲,点点头,接着说道:“没错,把敌军引至宣城。届时你我再合兵拒敌。如果中途有什么不测”。
桓彝又顿了顿,说道:“届时世坚,你再打开这封信,务必按照信里的内容去做。拜托了!”
看着桓彝坚定又恳切的目光,沈劲虽不知道里面写的什么,但也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
见沈劲答应了自己,桓彝也松了口气,语气稍缓地对伸进说道:“世坚,我没什么事了。麻烦你把温儿叫进来吧。”
“是。”沈劲刚转身,心里一怔,回首说道:“叫进来?”
“温儿的心我最了解,他不甘心被我赶走,此时估计在不远处生闷气,好等你出去后问个究竟,再想办法自作主张。”桓彝无奈地谈了口气,接着说道:“你把他叫进来,我另外有要事要安排他去做。”
“是!”沈劲拱手退下。
果然如桓彝所料,桓温也没回家,就在衙署的不远处游荡,见沈劲出来,连忙跑上前询问。
“世坚兄!出来了。”
沈劲微笑地朝桓温点了点头,说道:“果然不出太守大人的预料,你当真是没走远。”
桓温也不管沈劲说什么,连忙说道:“父亲安排你如何行动啊?有没有提到我啊?”
沈劲也不回答桓温的问题,而是说道:“太守大人叫你进去呢。”
“叫我?”桓温有些不太敢相信。
沈劲点头说道:“是啊,快去吧,别耽搁了。”
“好。”桓温也不多问沈劲问题,连忙朝衙署走去。
进门,看见桓彝双目微闭,仰头靠在椅背上,仿佛是在休息。
桓温试探性地问道:“父亲,您找我?”
听到是桓温的声音,桓彝才慢慢地睁开眼,说道:“温儿来了啊。”
“是,世坚兄说您找我。”
“嗯。”桓彝点点头,说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为父想起来,你回来之后这几天,为父也一直在衙署忙碌,没能和你好好聊聊。”
“是这样啊。”原以为父亲会给自己布置什么任务,却没想到只是想找自己闲聊,桓温不免有些泄气。
桓彝似乎察觉了桓温的心思,嘴角噗嗤一笑,说道:“今天天气不错,陪为父出门走走吧。”
“哦,好。”桓温连忙上前搀扶着桓彝起身。
二人慢慢悠悠,走在宣城的街道上。
宣城离建康并不远,不过是二百多里的距离。但这里的百姓却丝毫没有受到苏峻叛乱的影响,和建康城内百姓的惶恐不安比起来,如今的宣城仍然是民生安定的一片太平景象。
一路行来,有不少人都认出是太守桓彝在散步,认出桓彝身份的百姓纷纷行礼,而桓彝也都无论贵贱以微笑颔首示意。
士民和谐的景象,在如今的世道里,着实的不多见了。
“真不知道如此太平的日子百姓们还能过几天啊。”桓彝微笑地脸上漏出一丝无奈与伤感,似乎他仿佛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似的。
“父亲何出此言?”桓温有些疑惑地问道:“父亲为政尽心尽力,才有宣城这里的太平景象,父亲又何故说丧气话呢。”
桓彝摇摇头,没有正面回答桓温的问题,而是反问桓温。
“温儿,深源和你出外游历多年,你且说说,这几年你都有哪些收获啊?”
“回父亲。深源兄和儿游历这些日子,确实见识了很多世面,不过——”桓温顿了顿说到。“孩儿心里总有些犹疑,还希望父亲解惑。”
“哦?”桓彝有些好奇,自己十分了解自己这个大儿子,天生自信,以至于有些自负,如今心里会有犹疑确实领桓彝有些奇怪。
“你且说说看。”
“儿原本以为,大丈夫就应该匡正朝廷,幸复社稷,一刀一枪搏一个功名,这应该是所有大丈夫都应该考虑的事。可随深源兄这一路行来,遇见了奚落我们的陆府公子,也遇见了当年的同窗刘惔。即结识了世坚兄,也认识了闲云野鹤的孟万年。哦对,还有那个八岁大的小王爷。他们多少让儿子多少看清了与自己想法不同的世道。”说到此,桓温不免叹息了一口气,说到:“实话说,儿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温儿难道不想建功立业了么?”桓彝笑着说到。
“儿当然想!”桓温斩钉截铁地说到:“但儿不知道,自己的建功立业又是为了什么?”
桓彝没有说话,只是依旧温柔地看着桓温。
桓温没有察觉父亲的变化,而是继续说道:“我遇见了世坚兄,让我知道这世上最苦的最无奈的其实是那些苟活着的黔首百姓,而那些歌舞生平的士族是连宗室王府都需要给面子拜访的地方。区区一郡之内,人和人活得竟有如此的云泥之别,令人诧异。后来,儿和孟万年的交谈又让我觉得朝廷不过是勾心斗角的场所,功名也不过是士族间的庇护。官职不问本事,爵位只论出身,父亲,难道儿子自幼的理念是错的么?”
说到此,桓温才察觉自己父亲一直在看着自己,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神情,似心疼,似欣慰。
“温儿长大了。温儿长大了。”
桓彝伸手摸了摸桓温的头,桓温也已是十六的大孩子,本能的有些抗拒父亲对自己的亲昵动作,不自主地退后两步。桓彝也才察觉出桓温的不适,又将手放在了桓温的肩膀上。
“温儿,我且问你。是朝廷重要,还是百姓重要?”
“自然是朝廷重要。”桓温毫不犹豫地说到:“如果没有朝廷,那天下就失去了顺逆和秩序。正因为朝廷失去了威信,华夷颠倒,所以才让北方的百姓独自面对外族入侵,流离失所。如果朝廷威信仍在,恰如太康,哪里还会有今天的乱世。”
桓彝没有质疑桓温,而是继续问:“那我再问你,是士族重要,还是百姓重要。”
“这——”桓温有些犹疑,思索片刻,然后肯定说到。“应该是百姓重要吧。”
“为什么?”
“朝廷的财政兵员大多数都是出自百姓,而士族一个个恬居庙堂,只顾自家私计,相比之下,自然是百姓对朝廷更重要。”
“那朝廷是士族占据还是百姓占据呢?”
“自然是士族”
“那温儿你为何一开始说朝廷更重要呢?”
“这——”桓彝的一系列质问把桓温问懵了,终究站在原地,低着头,一动不动。
桓彝见桓温的样子,不免微微一笑,说到:“其实你说的也没有错,只不过是你自己给自己弄糊涂了。”
桓温疑惑地看着桓彝。
桓彝接着说道:“士族也好,百姓也好,归根结底都是芸芸众生,都是有喜怒哀乐,会生老病死的人。”
桓彝再次拍了拍桓温的头,这次,桓温并没有躲避,反而是产生到一股很舒服的感觉。
“士族和百姓都重要,只要是人就是最重要的。”桓彝和蔼地看着桓温,说到:“温儿你说得对,朝廷存在的意义在于秩序,但这个秩序不只是号令,还该有庇护。所谓的秩序就是应该让所有人各安其分,这样才能让秩序正常运转,才能保证每个人都安乐太平。所谓:天知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正是这个道理。”
“损有余补不足”桓温想起之前孟嘉的话,喃喃自语道。
“是啊。”桓彝笑了笑,接着说道:“而温儿你的功名正应该在这里。”
“我的么?”桓温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也是似懂非懂。反复咀嚼父亲桓彝的话,桓温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道:“对了父亲,您派给世坚兄什么任务了”
“这个不该你问。”桓彝收起了笑容,脸色开始严肃了起来。
“温儿你有你自己该做的事。”
“我该做的事?”桓温又有些疑惑的问道。
桓彝看了一眼城楼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桓温,眼神有些十分复杂。刚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父亲,您这是——”桓温似乎察觉了父亲的一些不对劲,连忙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我的温儿是大孩子了,为父有些欣慰罢了。”桓彝强忍着复杂地心情对桓温笑了笑,说到:“温儿,这些年来,你不在为父身边,为父也没怎么关心你,你不会恨为父吧。”
“父亲这是什么话。”桓温被桓彝的话逗笑了。
“可在父亲心中,对你母亲,还有你们兄弟,多少是有些亏欠的。”
“父亲何必——”
桓彝却打断了桓温,说到:“温儿,下面说的话,即算是为父作为宣城太守对你的将令,也是为父作为父亲对你的恳请。”
桓彝的语气异常严肃,桓温也意识到父亲是认真的,连忙拜倒拱手:“父亲请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