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尽忠节卞壸死国难 布军威苏峻励全师
第十二回
西陵本是建康城南边不远处的一座小丘，距离建康城也只有十里的距离。东吴时期，这里曾经设立过军砦，不过后来由于小丹阳南道的没落，此处军砦也就慢慢荒弃，如今也只剩下一堆杂草和烂木。
卞壸一身甲胄，带着副将郭默（郭默，字玄雄），领着五千兵士来到西陵这一片残垣之处，不由得长叹一声。
“荒废许久了。”卞壸来不及多做感慨，急忙让郭默带着士兵在弃墟之上重新搭建起可以防御的军砦，又命令士卒多设旌旗，多设灶坑以为疑兵，并派出军士沿着小丹阳南道打探军情。
没过多久，郭默便从杂草丛生的废墟中渐渐搭建出一个简易的军砦。虽然简陋，但瞭台，拒马，围栏也都应有尽有。
卞壸看着眼前简陋的军砦，又登上临时用木头制成的瞭台，不无欣慰地对身边的郭默说到：“也是难为你了。”
郭默没有应承，只是低头拱手，默然不语。
“玄雄啊，你久经战事。依你之见，叛军走小丹阳南道的可能有多大？”
“回都督。”郭默刚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想了半天才挤出了四个字。
“末将不知。”
卞壸看了一眼郭默，似乎是明白了他的心思。
“郭将军从军多久了？现任何职呀？”似乎是忘了刚才的问题，卞壸竟也和郭默聊起了闲话。
“回都督。末将自十六岁追随河内裴太守担任督将，至今已过十八年，如今担任北中郎将。”
“老夫在尚书台的军报里看过你的战绩。”卞壸不无安慰地说到：“老夫知道你追随过刘司空，数次打败过羯贼石勒。归南以来又平定过李龙的叛乱。按理说，以你的功勋也早该是个右将军了。如今却作老夫的副将，委屈你了。”
郭默颔首拱手，依旧没有说话。
原本的郭默并非如此寡言，只因南渡以来数次对上官直言，导致自己不仅没有升迁，反而两次降职。因此，也只能人如其名，默然不语了。
“朝廷用人不公啊，让玄雄你受委屈了。”卞壸看似是在自言自语，但实则是替郭默开脱。卞壸久在尚书台，他自然看过郭默的籍册，知道郭默的身世。郭默出身低贱，又来自北方流民，这两项身份的叠加已是被大多数士族看不起。即便再有功绩，也不会多有拔擢。或许在世家大族的眼里，贱民能当上中郎将，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郭默又是没有多说话，只是朝着卞壸拱手施礼，不过和前次比起来，这次郭默的头更低了。
卞壸见他不说话，也没有多言，正准备再视察一遍军砦时，郭默突然发声。
“都督，末将有下情陈奏。”
卞壸再次看向郭默，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期待许久了。
“说吧。”
“是。”郭默抬起头，严肃地看着卞壸说道。
“回禀都督，末将这几日也在研究叛军的进军路线。依末将的看法，叛军渡江来犯，必然不会强攻石头城，以造成久持之势。因此，敌军走此小丹阳南路已成必然！可如今——”
郭默看了一眼身边刚搭建起来的木制军砦。
“叛军若不能尽快拿下建康，时间一久必然自溃。因此，叛军对建康的攻势必然是猛攻，可都督你看，这样在弃墟上构建的军砦，挡得住叛军的攻势么？”
卞壸同样看了一眼军砦，神情却十分冷静。
“依你之见呢？”
“叛军久在江北与蛮夷对阵，其战力自然要胜过朝廷的军马。但即使如此，朝廷非但不号召兵马勤王，反而将大部分主力移往石头城。依末将看，别说此处的军砦，就是建康城也——”
还没等郭默说完，卞壸连忙止住郭默。
可郭默却没有要停止的想法，而是再次低头拱手说道。
“都督！为今之计，只有请天子离京，暂弃建康！都督如今是假节的都督大桁东诸军事，有便宜行事之权，可上表天子，避贼锋芒，放弃建康，后邀天下勤王之师共讨叛逆！”
卞壸眉头紧皱，可眼神里却流露出一丝欣慰。
“此事——容老夫三思吧。”
“都督！”
“报！”
郭默刚要再次请命，斥候的声音又将其打断。
卞壸和郭默都看向斥候，发现斥候眼神中充满着慌张与惊恐。
“启禀都督！发、发现有敌军正向、向这边急行。”
“人数多少？”
“队伍浩荡，无法估计。”
“玄雄，下令备战吧。”说罢，卞壸长叹一声，似是无奈地做出了什么决定一样。
“是…”郭默又恢复成一言不发的样子，回砦备战了。
苏峻带着四万人马浩浩荡荡地走在前往建康的小丹阳南路上。
走在最前的面斥候每半个时辰就会把前方的情况汇报给苏峻，即便如此，对道路不熟的苏峻军队来说期间也浪费了不少时间，甚至差点迷路。
终于，斥候传来了振奋军心的消息。
“启禀大帅！前方就是西陵，小丹阳南路的北路出口，距建康只有十里。”
“太好了！”坐在马上的苏峻不免勒住马，失仪地笑了出来。
“不过。”斥候顿了顿，接着说道：“已有兵马在路口修建军砦，人数大约万人左右。”
“已有兵马了么…”苏峻眉头微皱，似是有些没想到朝廷会有次动作，转头对一旁的参军贾宁问道：“贾参军，路口已经被朝廷的军马扼守，有万人之众。如此，我军该如何行动啊？”
贾宁却是丝毫没有在意，只是笑了笑，说道：“大帅，朝廷要真的有准备，那我们在南道的过程中就会遇见伏击了。”
苏峻明白了贾宁的意思，点了点头。
“如今前方有军砦阻挡，可见朝廷也就是最近才察觉我军的动作。今早石头城传来消息，张将军再次攻城，攻势犀利，想必会牵制不少朝廷的兵马。据我们在建康城内的内应反馈，庾元规似乎也没有调集外地军马的动作。如此算来，能防御西陵的人不会很多。”
贾宁想了片刻，朝向等在一旁的斥候问道：“西陵统兵的将军是谁？”
“中军大纛上写的是卞字。”
“卞么…”苏峻沉吟片刻，问道：“朝中有哪个姓卞的会带兵的？”
贾宁捋了捋胡子，想了片刻，说道：“怕是只有卞望之这个三朝老臣了。”
“朝中无人啊，派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东西带兵。”苏峻扑哧一乐，连忙对斥候说道：“传令先锋韩将军，无需修整，若遇阻碍，全歼即可！”
“是。”
没过多久，韩晃带领的先锋部队就遇见了卞壸坚守的军砦。韩晃得到的苏峻的命令，也没修整部队，随即下令取出攻砦器械，猛攻南砦。不仅如此，好战的他自己下马持盾，率先带头冲了过去。
见叛军如虎狼般的袭来，卞壸连忙下令反击。军砦内以盾牌作为前列，步兵持矛抵挡。后方与瞭台的弓弩手不断地向朝潮水般的敌人射击。
而韩晃也以盾牌为前部，中间刀牌猛攻砦门，后方弓弩手朝砦内乱射，并趁机将部队展成三阵，两翼的部队开始向东西两个方向进攻。
双方喊杀声震天，兵甲撞击声不绝于耳。彼此间箭矢如雨，两军应声倒地哀嚎者此起彼伏。
卞壸率军虽然依托军砦顽强力战，但无奈军砦匆忙搭建，并不牢固，难以御敌，甚至几处围栏都被叛军打开豁口。再加上苏峻的士兵确实骁勇善战，朝廷军不仅兵少，而且久疏战阵不算，很难形成有效的抵御，刚过了半个时辰，朝廷军便已显露颓势。
在最前面鏖战的郭默也不甚中箭，被护卫着送回卞壸旁边。
见到卞壸，郭默也一改往日沉默不语的样子，连忙说道：“大帅，叛军凶猛，我军难以抵抗，而且后续似乎还有增援，撤吧。”
卞壸没有理会郭默的话，而是认真的检查着郭默的伤口。
“伤的很严重，马上回建业养伤吧。”
“都督！”郭默没有理解卞壸的话，还要执意说些什么。
卞壸却止住了郭默，说到。
“听老夫的，回去吧。”
说罢，卞壸从郭默手中取过佩剑，擦了擦上面的血迹，说到：“回建业，告诉王太保和庾中书令，让他们带着天子速速撤离建业。”
卞壸说完，朝着敌军猛攻的方向走去。
“报！军砦南门快被敌军攻破了！”
“报！敌军已经冲破砦西围栏！”
“报！砦东敌军攻击甚猛，我军即将抵挡不住！”
军报接二连三的传来，郭默顾不得有伤，连忙跪倒在卞壸身边。
“都督！来不及！快撤吧！”郭默的恳切声似乎带有一点哭腔。
当卞壸接过郭默手中佩剑的时候，郭默似乎就猜到了什么。虽然经历过无数次的杀伐战阵，早已经历过很多次和同袍在战场中的告别，但这一次，郭默不知道为什么，对卞壸的告别是那么的难以接受。
或许是那句“委屈了”，让郭默产生了什么不一样的感受，让他这个早已对前途看淡的人重新获得了被承认的存在感。
“都督，我军坚守无异于以卵击石啊！都督快走，末将死命护您出围。”郭默说到此声泪俱下，甚至连卞壸身边的护卫也都纷纷跪下恳请卞壸离开。
“都督，快走吧！”
卞壸看着纷纷跪下的众人，不免欣慰地笑了出来。卞壸转身扶起跪在地上的郭默。
“玄雄啊。其实，从建康领了这五千兵的时候开始，老夫便也没打算可以活着回去。”卞壸的语气是如此平和却又十分坚定。
“你说得对，叛军对建康势在必得，朝廷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战机。如今只有带天子逃离建康才是保全之策。只是如今中书令大权独握，我纵使是假节的都督唉。”卞壸无奈的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如今之计，只有老夫以死殉国，方能让朝廷明白叛军的战力和用意。也只有老夫战死，才能让天下人知道，叛军已逼近建康的态势。但愿老夫能用自己一死换来四方勤王，天子平安。”
卞壸又看了一眼郭默，眼睛里充满了关切。
“玄雄，回去吧。把这里的情况如实的告诉朝廷，就算中书令不相信你的话，至少我也算是为朝廷多保留一个将种啊。”卞壸同意恳切地说到，仿佛像一个老师，诚恳地劝解着自己的学生。
“都督！末将——”
卞壸也不理会郭默要说什么，握紧佩剑，朝向即将失守的砦南走了过去，边走边喊道：“愿我晋室社稷无恙，国祚永长！”
看着卞壸离开的背影，郭默也顾不得多想，连忙找了匹马，朝着建业的方向奔去。
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西陵的军砦被彻底攻破了。
卞壸和五千守军全部战死。
韩晃清理着战场，没过多久，苏峻和后续部队也都赶了过来。
“启禀大帅！朝廷军不堪一击！不到一个时辰军砦已被攻破！”
苏峻满意地点点头，看了一眼尸横遍野的四周，问道。
“卞望之呢？逃走了么？”
“大帅你看！”韩晃指了指不远处卞壸的尸体说到：“卞老头的尸体在那呢！”
苏峻朝着韩晃指着的方向走了过去，看见卞壸身上的甲胄早已被鲜血的浸湿，手里紧握着佩剑不肯松手，苍老的面孔上怒目圆睁，仿佛紧紧地盯着自己。
苏峻不仅轻叹一声。
“如果朝廷能够采纳您和王太保的建言，我苏峻何至于有今日之举啊。”
苏峻并没有多么感伤，而是将双目微闭，仰头，仿佛全身心地呼吸着这充满血味的战场空气。
过了许久，苏峻才对身旁站着的韩晃说到。
“去，把所有的士兵都叫来。”
“所有的？”
“对，所有的。”
韩晃也摸不清苏峻的想法，只能尽可能地朝所有人喊去。用不了多久，苏军身边久站了一圈又一圈的士兵。
苏峻慢慢睁开眼，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军士，大声说道。
“大家都看清楚了！这是朝廷的尚书令卞望之！是平定王敦之乱时的大忠臣！万万没想到，当年的大忠臣如今却是这样的下场！我不由得要问一声，这是谁的过错！”
士兵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却也都不敢大声说话。
“是朝廷的错！”不知何处传来了一句回话，打破了士兵们的骚乱。接着，附和的声音便此起彼伏的想起。
“对！是朝廷的错！”
见此情景，苏峻紧接着说道。
“正是！是朝廷的错！是朝廷先收我这个忠臣的兵权在先！后又让卞公这个忠臣来讨伐我于后！他们乐得我二人两败俱伤！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这些忠臣自相残杀！就是为了把我们这些为了天子和晋室社稷出生入死的人赶尽杀绝！将士们，我们能答应么！”
“不答应！”虽然有很多人喊出了不答应的口号，但更多的则是站在一边旁观不语的士兵。毕竟，喊出了不答应就等于站在朝廷的对立面，即便是已经如此做，但对于这些下层士兵来说，对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身份多少心存忌惮。
苏峻也不理会，而是“大义凛然”的接着说道：“朝廷如此无恩无义！罪魁祸首是谁？！天子不过是个六岁大的孩子，如今的朝政大权都在庾氏兄弟手里，与其说是朝廷不念君臣之谊，倒不如说是庾氏兄弟为了谋朝篡位要杀掉我们这些忠臣义士！既如此，我们该怎么办！”
“去朝廷找姓庾的讨说法！”
“对！对！讨说法去！”
苏峻止住了众人的喧哗：“庾氏兄弟对待忠臣的手段大家都亲眼得见！我们要讨说法，更要肃朝纲！各位，可愿跟我一同杀入建康，诛奸臣！保社稷！”
“诛奸臣！保社稷！”
“诛奸臣！保社稷！”
见使其已经被调动起来，苏峻的嘴角不免微微一笑，说到。
“好！建康城离此只有二十里不到，我们这就去建康，诛奸臣！保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