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司马昱塘船言社稷 孟万年草舍作鲈思
太湖之上,一帆塘船,缓缓地驶向吴兴。
船尾的栏杆上系着三匹马。
船首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二十左右的年纪,身着白衫,手持拂尘,轻捋着自己并不多的胡子,双目微闭,似在养神。
另一个同样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赤色的常服,手握挂在腰间的佩剑,无趣地向江面四周看去,神情严肃。
俄而,一缕湖风吹来,微掀起二人的衣袍。
白衣男子双目微睁,抚须吟诵道:“汤汤川流,中有行舟。随波转薄,有似客游。仁祖(谢尚,字仁祖。),你知道这是谁的诗句么?”
“这是魏文帝的《善哉行》。”谢尚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他似乎并没心情理会旁边的男子,眼睛依旧认真地扫视着江面与对岸。
见谢尚不理自己,白衣男子叹了口气,喃喃的说道:“是啊!想来我王仲祖(王濛,字仲祖)的人生不就像这江湖里的小船一样么?随着湖风江水奔波流转,也全然不知道未来会停泊在哪里。”
谢尚瞅了一眼王濛,说道:“怎么,此次去会稽还委屈了你不成?”
王濛摇摇头。
“我只是替殿下不值罢了。你我都知道,这琅玡王爵不比其他宗室爵位。谁当琅玡王意味着谁未来将成为宗室魁首,朝廷支柱。殿下的琅玡王那是元皇帝亲封的,先帝在位的时候也不曾褫夺。而如今呢?当今陛下刚即位不久,庾太后就把殿下迁封为会稽王,把自己的亲儿子吴王改封琅玡王。这明显是把殿下这位小皇叔排挤出朝廷。”
谢尚点点头,他也赞同王濛的观点。
“陛下年幼,政事皆决断于庾太后。而其兄庾元规(庾亮 字元规)又受先帝托孤,任职中书令,把持朝政。”说到此,王濛不禁皱了皱眉头。“去年,宗室南顿王也因被庾元规构陷谋反而阖家受诛,我只怕颍川庾氏终有一日会尾大不掉,早晚生出不臣之心。”
王濛口中的庾元规正是当今皇帝司马衍的亲舅舅 中书令庾亮。明皇帝死后,原来的庾皇后成为了庾太后,而作为外戚的庾亮也顺理成章的入主中枢,成了辅政大臣之一。由于身份显耀,加上受有顾命,庾亮在朝中可谓是大权独揽,恰有一手遮天之势。就连大士族领袖兼三朝老臣的王导,也只能屈居其下。
谢尚明白,王濛看似关心朝廷社稷,实际上他更在意的是同为士族的庾氏如果超过了王氏该怎么办。
自南渡以来,王谢作为朝中的两大高第一直把持朝政。结果出人意外,突然出现了一个因为外戚的身份和顾命之托的颍川庾氏,且大有一举超过了王谢之势,这难免不会被王谢两家所忌惮。虽然王濛出身太原王氏,但和琅琊王氏也算是同气连根,王濛能做如此想也就顺理成章了。
其实,谢尚又何尝不明白王濛口中的道理。自己作为陈郡谢氏的子弟自然也不希望有其他家族取代谢氏的地位。但如今的局势也已由不得谢氏左右。在内,庾亮企图把持着朝政,不容王谢插手。在野,江东原有的士族也都虎视眈眈盯着王谢。在这种局面下,树大根深的王氏都对局面无可奈何,又何况是紧随其后的谢氏呢?
“随波转薄,有似客游…这两句倒也是不假。”谢尚也仿佛喃喃地自语道。
“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
王濛,谢尚回身看去,正是八岁的司马昱站在二人身后,微笑着吟诵出诗的后四句。
“参见殿下。”二人朝着司马昱躬身施礼。
司马昱走上前,用手轻轻拍了下王濛,又微笑着示意谢尚起身。
站到了船头,司马昱望着平静的湖面,仿佛是小心翼翼般轻声说道:“老子说:‘天之道,不应而善应,不召而自来’。这些自然是改变不了的。其实无论在哪,只要能使社稷兴旺,朝野和睦,那便是我最好的归宿。我仍是我,他由是他,既如此,又何必在意是琅琊还是会稽呢?”说罢,司马昱转身看向王濛,微笑地说道
“仲祖兄,我想王太保应该也会有此胸襟吧。你说呢?”
王濛心中一怔,一瞬间明白了司马昱话中的意思,也不免抖擞几下浮沉,抚须哈哈笑了起来。
“哈哈哈,殿下说的是,是我王濛失言了。”
确如司马昱所暗示的那样,庾氏的骤然得势不过是因为外戚与顾命大臣的身份,终究没有王氏三朝经营的根基深厚。就如同司马昱一样,无论庙堂如何变换,即便暂时远离朝廷,也仍然是宗室皇亲,天家血脉。
《管子》说:一年树谷,十年树木。其实人生逆旅何尝不像是树木之行。寒暑交替,昼夜往复,此一时荣,彼一时枯,应天顺命而已。但只要根基不变,就终有枯木逢春的那一天。既如此,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谢尚仍有些不解,疑惑的看向王濛。王濛却没有理会他。
司马昱看出了谢尚的疑惑,笑着说道:“天道就如同弓箭,拉的过满就应该把它放松一些。如此说来,这此对我的改任,也不全都是坏事。”
“啊,是。”谢尚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仲祖兄,惔兄还有几日可以到会稽国呢?”
“惔弟比我们早出发三天,想必此时也快到会稽国了吧。”
司马昱点点头,说道:“也难为他替我走大路了,否则这一路行来还不知道有多少麻烦。”
“殿下。”谢尚忍不住问道:“在下还有一事不解。”
“仁祖兄请说。”
“殿下如果不愿意结交南地士族,为何还要让刘掾属替您拜会沿路的士家大族呢?”
听谢尚这么问,司马昱又是扑哧一乐,眼神亲和地看着一脸疑惑的谢尚。
虽然才八岁,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童稚之气,眼神中反而流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相符的老练与成熟。
“本朝自武皇帝始便以宗室来制约士族。南渡至今,侨族又与南方士族多有摩擦,三方争斗不断以至于朝野失和,多次酿成危局。我虽然只是个藩王,但也想以宗族的身份,尽可能的来弥补三方之间的隔阂罢了。如果能戮力同心,我晋室还复旧都也就能记日以待了。”言及至此,司马昱不免轻叹了一声。
“那殿下何不——?”还没等谢尚问完,王濛连忙用拂尘朝着谢尚扫去
“仁祖,你是不是糊涂了。殿下是王爵,哪有宗室王爷跑到士族家里拜谒的道理?更何况殿下本就是迁封,倘若一路上在挨个拜访士族,此事传到朝廷里,还不知要引起多大的非议呢。”
“原来如此!是我浅薄了,殿下勿怪。”谢尚恍然大悟,朝着司马昱又是躬身一拜。
“无妨。其实我也是真的不喜欢接触他们呀。”司马昱没有看谢尚,而是苦笑了一声,朝吴兴的方向看去。
“惔兄之前说得对,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自在一点。”
沈劲与桓温一见如故,二人坐在院子里喝着沈劲酿的糙酒,相谈甚欢。
聊着聊着,沈劲似乎是想起什么事,问向桓温。
“话说温弟,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个村子里的?”
“其实我本来不知道。”桓温喝了一口酒,说道:“我与友人出门游历,路上遇见了我的一个同窗。他叫刘惔,沛国人。是他跟我讲了世坚兄你的事迹,也跟我说你就住在这太湖边上。我也觉得你我二人出身相仿,兴趣相投,就来拜见世坚兄你了么。”
“刘惔…?”沈劲反复念着刘惔的名字。他并没听过刘惔的名号,心中不免也产生了些许顾虑。自己作为刑家子弟,虽说不至于逃难度日,但平时也是谨小慎微的活着。
如今,同桓温这般年纪的人竟然也知道自己的居所,不免让沈劲有些疑窦丛生。
“我来到太湖边找寻,后来遇见个钓鱼的先生。在他的指点下,我才知道兄的住所。”
“钓鱼的先生?”沈劲暗忖,又似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可是一位二十多的年纪,头戴斗笠,身穿麻衣的先生?”
桓温想了想,说道:“年岁没看仔细,但确实带着斗笠,穿着麻布衣。”
想到此,桓温不免扑哧一乐。
“这人太易怒了。一条鱼没掉上不说,我出言宽慰,不知为何,他却连鱼竿也折断了。”
“果然是他。”
“世坚兄莫非认识此人?”
沈劲似乎知道是谁,刚要跟桓温说些什么,不巧一个声音从院外传来。
“好啊,你这小子果然找到这了!”
二人朝声音处看去,竟然是刚才桓温遇见的垂钓者站在院外,身上仍然穿着刚才垂钓时的麻衣,只不过此时手中拿着的已经不是钓竿和鱼篓,而是一条鲫鱼。
“是你?”桓温起身,好奇地看着垂钓者,刚要跟沈劲介绍一下,却发现沈劲早已起身,恭敬地朝着垂钓者揖礼拜去。
“万年先生(孟嘉,字万年),您来了。”
“嗯,我来了。”说着,孟嘉走进了院子。
“听说你这有人要来,我特意过来看看。”孟嘉来到沈劲面前,将手里的鲫鱼递了过去。“最近手气太差,一直钓不到鱼。但即来做客我也不能空着手呀,于是我特意用一捆柴,向村前陈二家换来了一条鲫鱼。世坚,你的刀好,一会给脍了吧,我也解解馋。”
“是。万年先生,这位是——”还没等沈劲说完后,孟嘉便抢先说道。
“我认识,这位就是刚才湖边找你的桓小公子。还是我告诉你在这村里呢。”
“你们认识那就太好了,我这就去去做鱼脍。万年先生,温弟,你们稍待。”
沈劲转身去做鱼,院子里只剩下孟嘉和桓温。
”孟嘉来到桓温面前,再次打量了一翻面前的这个十五六的男孩。
“可以啊小童,没想到你岁数不大,还真的能找到这里。”
“什么小童!在下马上就又要束发了!”
“不会吧,我看你和陋儿比起来也没大多少嘛。”
“陋儿?”桓温疑惑的问道。
“就是你在村口询问过的那个孩子。他是舍弟 孟陋。”孟嘉说道。
“我回家听陋儿说,有个陌生人来村子,还是来找沈世坚的。我好奇地过来看看,果然是你。”说罢,孟嘉伸出右手,试图摸摸桓温的头。
“诶,你干嘛!”桓温连忙用胳膊抵开孟嘉的手。孟嘉一不小心,手正好碰触到了桓温头上的发冠,把发冠碰歪了。
“欸,你看看,都怪你乱动吧。”孟嘉也不在意桓温是否反感,伸出双手要将桓温头上的发冠摆正。桓温本想挣脱,但对方比自己高,又一只手已经握住自己的头发,自己的行动着实变得不方便。无奈之下,也只能任由孟嘉摆弄自己的头发了。
不过多久,孟嘉帮桓温重新戴好发冠,说道:“仲尼说过:君子死,冠不免。这冠带要随君子一生,还是得戴的不歪不斜才好看。”
桓温连忙伸手摸了几下,发现确实比自己扎的结实,便也没多责怪孟嘉,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朝孟嘉白了一眼。
没用多久,沈劲将鱼脍端了上来,又从屋子里取出些米浆,三人坐在院子里享用了起来。
“家中贫寒。”沈劲略感抱歉的说道:“实在找不出什么能够佐味的酱料,只能委屈万年先生和温弟用我酿的米酒来入味了。”说着,沈劲拿起酒罐,给两个人倒酒。
孟嘉也毫不在意,用手拿起一片鱼生,沾了下碗里的米浆,再放到嘴里咀嚼。
“嗯,你别说,这个味道也不错。”
听孟嘉如此说,桓温也学着孟嘉的样子,吃了一片鱼生。鱼生入口,米浆的酸甜裹挟着鱼肉的腥鲜一同入喉。
“确实别有一番风味。”
孟嘉咀嚼着鱼肉,若有所思地说道:“当年,吴郡张翰在洛阳为官,见秋风起,突然思念起吴地老家的菜羹和鱼脍,曾说道:‘人生最重要的是追求适合自己的活法和志向。我怎么能为了区区名爵,来着数千里外做官,而放弃了家乡的适宜与逍遥呢?’。如今想来,张步兵不愧是高明人士啊。”
沈劲点点头,说道:“也多亏了张步兵的莼鲈之思,才能躲过日后的八王之祸。”
“不过话又说回来。士族也好,百姓也罢,面对着这浑浊的世道,又真的能逃到哪里呢?”
一阵风起,抚起了孟嘉额前的一屡发丝,似是碰到了孟嘉的眉目,不免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