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乌程县刑家分道 太湖畔钓者指路
刘惔将桓温和殷浩送到客舍前,便打算离开。
殷浩率先下马,整了整冠带,朝着刘惔深施一礼。
“今晚还多亏了刘掾属的帮助。殷浩再次有礼了。”
刘惔坐在马上回礼:“殷兄不必客气。你是小符子的兄长,自然也是我的兄辈。我和小符子年纪一样,都尚未及冠,也没表字,殷兄叫我惔弟也没什么问题。”
“刘掾属虽然年少英才,但毕竟是会稽王幕府的掾属,朝廷礼节还是不能少的。”
“也罢。”刘惔也不在意殷浩的称呼,骑马转身要走。
“那在下就告辞了。”
“刘掾属且慢。”
又是殷浩,他叫住了刘惔,仿佛还是有话要说。
桓温也好奇地看向殷浩,不知道他有何打算。
“殷兄还有事?”
“刘掾属既然是会稽王幕府的人物,还望他日为我二人做个引荐。”
刘惔看了一眼殷浩,又看了一眼吃惊的桓温,不由得扑哧一乐。
殷浩刚要说些什么,旁边的桓温却急忙说道:“深源兄,谁说要去拜见会稽王了?”
“哈哈,我觉得殷兄说的很有道理。”刘惔也不免阴阳怪气地对桓温说到:“反正你冒充王府驸马都尉的事,我迟早也会跟殿下如实禀报的。”
桓温也白了刘惔一眼。
“随你就是!”
刘惔又笑了笑,眯缝着眼,好像是在思考一样。但殷浩感觉得出刘惔正在打量自己。
过了一会,刘惔对殷浩说道:“对了,殷兄。我明天出发去会稽国,反正你俩是游学状态,去无定处。如果你俩真的要想见殿下,不如明日和我一同启程?等过几日殿下归国,你们可能就见到了。”
“如此最好,那在下多谢刘掾属了。”
“殷兄不必客气。”刘惔又瞟了一眼桓温,问道:“喂,你怎么想?”
“我倒是想去会稽看看的,不过——”桓温侧过脸,似乎并不想理睬殷浩和刘惔。
“我对什么王爷可没有太多的兴趣。”
桓温的答案似是在殷浩的意料之中,殷浩笑了笑,近似于挑逗地对桓温说道。
“温弟,拜见王爷可是多少人做梦都梦不到的美事呀。”
“深源兄,你忘了刚才你我在陆府遭受到的冷遇了?”桓温反问道:“区区一个士家大族,便如此傲慢,宗室皇族那还了得?”
“唉”殷浩无奈的叹了口气,刚想在说什么,桓温又打断了殷浩的话,说道:“你我是出门游历的,不是出来受气的。”
桓温的坚决是殷浩意料中的,但既然有机会可以结交藩王,殷浩自然是不想错过这种机会的。可毕竟自己和桓温一起出来游历的,丢桓温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让他一个人在外面游荡也着实是不地道。何况在殷浩看来,相比于自己,刘惔也和桓温更加熟悉,一路上也不会过于尴尬。但若是桓温不去,自己就算随刘惔去会稽,也不免有求官依附的嫌疑,日后再传扬出去,不免还会让那群士人看轻了自己。
左右为难之下,殷浩又一眼刘惔,似乎想让刘惔也劝劝桓温。
刘惔倒没觉得意外,他似乎察觉到殷浩的意思,说道:“殷兄不如先到客舍内休息,我再劝劝他。”
“有劳刘掾属了。”殷浩再次拜谢刘惔,又看了一眼桓温,然后牵着自己的马,先行进入客舍下榻。
刘惔望着殷浩背影,小声地问桓温:“这就是你上学时说的竹马之交?”
桓温点点头,说道:“家父当年曾任淮南国的浚遒县县令,那时候他父任淮南相,住的地方离我家就一街之隔。由于父辈常有往来,住的又近,所以我两家有通家之好。我是我家长子,那时候桓熙都还没有出生,平时能跟我玩到一起也只有我这个深源兄了。虽然深源兄比我年长八岁,但他在我面前没有一点长辈的架子,待我如同亲手足。所以我俩的情谊自然是不浅的。”
刘惔点点头,说道:“你这位手足功名心可不小啊。”
桓温轻叹一声:“唉,其实,他原本并不在意功名,或者说没那么在意。当年他父亲在建康伴驾的时候,就有人推荐他出来做事,他却毫不理会,只是终日里以读《老》《庄》为乐,以明遁世之志。”
“那怎么如今?”刘惔有些诧异地问到。
“还不是因为之前的事么。”桓温接着说道:“元皇帝龙御归天后,殷家就被王家排挤出去建康,如今也只不过在陶江州(陶侃,字士衡)麾下任职一个左长史的闲差而已。他为了振兴门第,才不断的开始结交高门,意图再起。”
刘惔点点头,他似乎明白,也同情起殷浩的心思。平心而论,自己父亲去世后刘家同样变得家道中落,母亲带着自己寄居京口贫困度日,若不是高门贵人的帮助,自己现在和为生计奔波的一个黔首或许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我没想到,小符子你还是这样不喜欢结交士族啊。”
“大丈夫的功名还得靠自己搏出来。”桓温坚定地说道。“结交士族?这和摇尾乞怜有什么区别。这种事,我桓温做不出来。”
听桓温这么说,刘惔也不免叹了口气。不只是在叹息桓温错失机会,还是叹息桓温依旧天真。
不过刘惔心里也明白,以桓温的家世,说出这样的话来也并不容易。
其实相比于殷浩的落寞和刘惔的悲苦,桓温的家世也没有好多少。
因为,殷浩和刘惔虽然家世没落,好歹算是寒门,而桓温的家世确是彻彻底底的刑家。
桓温祖籍谯国龙亢,其曾祖辈中有着同是龙亢出身的同宗人物,那便是前朝魏时辅佐曹爽的大司农桓范。正始十年,当时还是魏国太傅的司马懿起事,发动高平陵之变,权臣曹爽失败被杀,而辅佐曹爽的桓范也因此被诛灭三族的。
桓温的祖上虽不在三族之内,但作为同是龙亢的桓家,自然被认为是同宗一党。后来晋武帝受魏禅称帝,司马家海内定于一尊,而自此桓家也被定义为刑家,从此烙上了罪臣之后的印记。因此,莫说和世家大族相比,就算是和寒门相比,刑家在恩典,录仕等方面也会低人一等。
或许正是如此,桓温才会打心底里厌恶宗室,排斥士族。这也能解释他为什么会在很多时候,表现出意想不到的不敬举动。
但对于他这么个未及及冠年纪的孩子来说,他又能对这个士族掌控的天下做些什么?
刘惔看到桓温坚决的样子,原本想劝他的心突然有些转变,想了片刻,平静地说道:“或许不去会稽对你来说也不错。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有一个人,你或许会想见一下。”
“谁?”
翌日,天光大亮。
客舍内的殷浩早早起床,收拾梳洗毕后,来到桓温的房间敲门。
“温弟,该去找刘掾属了!”
敲了许久屋里也没人应答,殷浩以为桓温扔在睡觉,不免更加用力地敲门喊道:“温弟!快起床了!”
用力地敲门声惊动了客舍内的伙计,伙计连忙跑了过来,说道:“客官是找和您一起下榻的小公子吧。那位小公子天刚亮的时候便走了,此时也已经走了有一会了。他跟我说,等您起来后让我这封信给您。”说着,伙计将一封信双手递到了殷浩手里。
殷浩拿过信,上面写着“深源兄亲启”五个字。殷浩确认是桓温的笔记,于是拆开信封,默读信件。
“深源兄亲启。弟温心意已决,暂不赴会稽之约。今晨已动身赴他处访友,兄勿挂念。兄可速往陆府待刘惔兄同往会稽。刘兄为人洒脱,亦好玄谈,与兄乃同道人。二兄同行,必无咎也。兄可在会稽稍待,待弟访友后,再赴旧盟。弟温拜上。”
殷浩读罢,也知道桓温心意已决,虽然有些不放心,但也不知道桓温朝哪个方向访友了。无奈之下,殷浩也只能一个人先行出发,到陆府等刘惔,同去会稽了。
乌程县北十多里外便是吴地的太湖。相传周朝太王 古公亶父的长子泰伯为了避免兄弟争位,便屈身来到太湖附近定居建国,号曰“勾吴”,也就是春秋时期的吴国。泰伯临湖建城,人民便把所建的城称之为“太伯邑”,也把旁边的湖称之为太湖。
桓温骑行了一个时辰,来到太湖旁边,看着晨曦照耀下潋滟的湖光,不免整个人也有些放松起来。
沿着湖,桓温慢悠悠地骑着马,寻找着周围的人家的同时,也不时瞥一眼湖上的风景。
突然,一个湖畔钓鱼的身影映入了桓温的眼帘。
桓温轻驱坐骑,来到垂钓者的身后,垂钓者似乎没有察觉桓温的到来,只是静静地看着平静如水的湖面。
“敢问——”桓温刚要问,垂钓者却急忙伸出手制止,示意桓温噤声,而自己的目光确认然直勾勾盯着平静无波的湖面和入水的鱼钩。
桓温也不敢多说,目光同垂钓者一样,盯着鱼钩屏气凝神。
突然!鱼钩开始下沉。垂钓者知道鱼儿上钩,连忙双手握紧吊杆,用力一提。
结果什么都没钓起来。
桓温不由得哈哈大笑。
垂钓者白了一眼马上的桓温,置住怒气,又悻悻地朝着湖面说了一句:“真是又遇见晦气了。”
桓温听出了垂钓者的话里有话,收住笑容,开导道:“兄台何必生气。钓鱼这种事也要看时运的。”
没想到,这句话似是戳中了垂钓者的心事。
垂钓者默默地下了头,似是在思考什么。过了片刻,他双手握住钓竿,用力一折,将钓竿者成两段,丢在地上。
“诶?”桓温有些诧异,连忙问到:“兄台何故如此?”
“我生来便没有时运,既如此,不钓也罢。”说罢,垂钓者拿起旁边的行装,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桓温愣了愣,知道是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催马上前,走在那人的旁边,赔礼地说道:“人都说天道渺渺,兄台何故愤恨呢?”
“天道?什么是天道?你见过么?”垂钓者不无好气地反问道。“老子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你说,当今人道的世界,哪里有什么天道?”
“这…”桓温被这句反问给问蒙住了,坐在马上略有所思。
“如今的天下,北方有蛮夷窃据神器,蜀中有李逆自称为王。而朝廷呢?士族们把持朝政,不想着兴复之业,却为各自门第多挣几亩产业而算计。这样的天下,还谈什么天道!”
桓温赞同地点点头,他虽然不明白朝廷的士族争斗,但眼见北方沦陷于外族之手,而朝廷却无动于衷,不由得也让他个十几岁的孩子痛恨不已。
垂钓者看了看旁边骑在马上的桓温,不无好气地问道:“看你的样子,也像是士族子弟啊。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
“啊。”桓温缓过神,知道自己有些失礼,连忙从马上跳下来,拱手说道:“在下桓温,父亲是宣城的桓太守。”
“原来是桓公子,失礼了。”垂钓者仍旧不屑,随便拱了拱手。“恕在下孤陋寡闻,不曾听过什么桓太守的名讳。”
被人当面这么说,桓温多少有些生气。毕竟,桓家虽然现在不是什么士家大族,但父亲好歹是一郡的太守,素有声名。面前人说的如此轻佻,多少是带有些羞辱的意思,。
“不知道桓公子来吴兴郡,是自己郊游啊,还是为家族选地啊?”
“我是来找人的。”桓温也没有好气的答道。“我目下游历江左,听说此间有一位人物,所以来拜访的。”
垂钓者停住脚步,又看了一眼桓温,问道:“你要找的人是谁?”
“沈劲,沈世坚。”
垂钓者一怔,接着问道:“你找他作甚?”
“听闻沈先生素有名望,有意结交而已。”
“名望?呵,他可是刑家之子。”垂钓者接着说道。“当年他的父亲与叛贼王敦有旧,曾配合王逆进攻建康。后来兵败被杀。他也是因有贵人帮忙才能隐居的。你去结交他?你这是给自己惹祸罢了。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士家公子是怎么想的。“
“能有什么祸?我也是刑家之子。“桓温白了旁边一眼。
“大丈夫若以出身论人,又何谈是大丈夫?
垂钓者又是一惊,似乎是察觉到自己刚才的话说错了人,不免笑了起来。
“先生觉得我很幼稚,很好笑么?“
“不不不。“垂钓者连连摆手,说道:”我是笑,他沈世坚也能有知音人了。“
说罢,垂钓者指着不远处的小村落说着:“沈世坚就住在前面的村子里,你过去打听打听就遇见了。“
“那多谢了!“桓温起身上马,又问向垂钓者。
“还不知道先生的高姓大名?“
“山野之人,小公子不必知道,若是有缘,他日结交不迟。“
见对方不说,桓温也不多问,拱了拱手,便打马离开了。
垂钓者看着桓温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他便是桓彝之子,桓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