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生父耀祖养出烈女，姑娘怕饿只求活命
果然未行多时便到了一处村落，进了村便瞧见一群人将一户人家围的里三层外三层。远处胡同里还有几面高举的旗子、棺材、纸人，更有绅衿穿得衣冠端正，相互攀谈。杜少卿不由想到先前牛蒲郎所言，果真这族中若是出了一个贞烈女子，全村都要跟着光宗耀祖。
牛蒲郎见屋中被围得水泄不通，急忙挤了进去，一位名唤王玉辉的老先生一把抓住了他。口中道：“你可算来了，快些见你三妹妹最后一面，让她安心去吧！”
牛蒲郎被拽到床前，看着昔日珠圆玉润的妹妹眼下竟饿成了皮包骨，不由泪如雨下，跪在床前唤道：“三妹妹，你睁眼瞧瞧哥哥，蒲郎来看你了。”
那女子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仅是开了条缝，干裂的嘴唇抽动了两下，竟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杜少卿和赵丹丘也挤了进来，见人已垂死，杜少卿想起方才赵丹丘喂给自己的丹药，急忙讨了来，取出一颗，塞入这女子的口中，而后灌了水。谁知杜少卿这水还没灌完，一只大手便提着他的后衣领，将他甩了出去。大声呵斥道：“你是谁？你究竟给她吃的是什么东西？”
杜少卿被摔得屁股生疼，一瞧是方才的老先生王玉辉，开口道：“自然是救命的好药啊！”
谁知他竟一拍大腿，“哎呀！谁让你给她吃药的？这事眼看着就要成了，你这么一弄，岂不是让大家又要白白等上许多时日？”
牛蒲郎急忙将杜少卿扶起，掸着他身上的土，对王玉辉道：“舅父，眼下你不说劝慰三妹妹，怎得还从中怂恿？”
王玉辉道：“我先前与你舅母本就是来劝慰的，但见她去意已决，劝又有什么用？更何况，眼下她算是死得其所，死出了一个好名声，若是苟且活着，不一定将来有现在死得体面！”
杜少卿见王玉辉竟然是三姑娘的生父，大为震惊，不解道：“蝼蚁尚且贪生，这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为了博一个虚名，你竟让她年纪轻轻的就自行了断？是这名声重要？还是人命重要？更何况，这人是你自己的亲闺女，你难道就不怕受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吗？自幼养大的女儿，你竟是不心疼？”
王玉辉一把年纪，跳着脚骂道：“牛蒲郎！他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你怎么跑到这来多管闲事？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告诉你，他日若是你我死了，还未必有我女儿今日的这番气派！”
杜少卿气得鼻子都歪了，怒道：“即便是没有这番气派，那也是寿终正寝！更何况，人在，希望便在，你怎么知道日后你闺女不如现在？”
王玉辉虽是个读书人，眼下竟也气得啐起了人。“我呸！你若说个男子，能科考，能做官，哪怕是走街串巷的做生意，我都信日后能比现在强。一个女子，还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哪个人敢娶？何人敢要？如何能够抛头露面？如何还能越过越好？”
杜少卿义愤填膺的回道：“人挪活，树挪死！女子能做的事情多了！你如何就能用你的见识，去左右她的来日了？”
谁知言语之间，那王三姑娘竟轻声哼了起来。牛蒲郎急忙上前查看，握着她的手，轻声唤道：“三妹妹，眼下觉得如何了？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杜少卿见状也急忙上前，谁知那女子瞧见杜少卿手中的药瓶，竟拼尽全力，一把就抢了过来。双手颤抖着打开瓶盖，全都倒入了自己口中，而后“嘎嘣，嘎嘣”的嚼了起来。
赵丹丘急忙夺了过来，这药如何能够当饭吃？那女子见吃药不成，竟又去抢赵丹丘腰间的水壶，赵丹丘急忙递到她手中，让她喝了个痛快。而后她竟似缓过来一般，一手撑着身子，坐在床榻上，胸前一起一伏的喘着气。
一旁众人看罢，不由惊呼连连。
“哎呀，哎呀！这怎么还吃上东西了？”
“瞧着吧，这可有的等了。”
“是啊，一会官老爷都要来了，瞧见可要怎么说？”
一人高喝道：“王先生，您家女儿还死不死了？这贞洁牌坊的底座都在村口堆好了！”
王玉辉急得拍手跺脚，走到女儿近前。“闺女，你瞧这院中众人，王绅衿、李绅衿都来了，一会府衙的官爷、老爷们也都要来。眼下你又坐了起来，岂不是让各位大人又要苦苦等上数日？”
三妹妹怯懦道：“爹爹，女儿先前见夫君去了，本是去意已决，想要追随其后。奈何等女儿真的躺在此处数日，竟是饿得周身难耐，痛苦难忍。爹爹……女儿不想做那饿死鬼。”
王玉辉点点头，“好！既然如此，那为父去寻些别的药来，能够快一点的，让你少受垂死之苦。”
牛蒲郎一听，即刻挡在了三姑娘身前。“舅父！三妹妹她既然眼下已经活过来了，你怎么好再把她往绝路上逼呢？”
王玉辉呵斥道：“你胡闹！若是先前众人不知便罢了，眼下整个村子、衙门都知道咱们家要出一位贞洁烈女，眼下你又不死了？让老夫以后如何在村中立足？如何向官府交待？”
牛蒲郎将身一立，“那又如何？眼下既然我妹妹不想死，你们便没人能够逼迫她！”
床上女子见牛蒲郎竟如此力保自己，不由畏惧的躲在他身后，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着他的衣衫。
“牛蒲郎！老夫就不应该写信叫你来！你给我起开！”
“我不！舅父，这是您的亲闺女啊！”
言语之下二人竟然动起手来，特别是屋中众人，也纷纷上前帮衬，想要把牛蒲郎拽走。牛蒲郎则死命抓着床头栏杆，挡在自家妹子身前。杜少卿虽想帮衬，但手无缚鸡之力的他，早就被这些身强力壮的庄户人家挤到了外侧，竟是连边都摸不着。只得干着急的喊道：“休要造次！休要造次！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就在混乱之际，一旁赵丹丘长剑一挥，虽未出鞘，但这逼人的气势也吓得众人不敢上前。他对牛蒲郎道：“背上你妹妹，咱们走！”
见这贞洁烈女，全村的荣耀要被人抢走，房前屋后的人全都拥了上来。壮汉上手，妇人上瓢，老妪拿棍，老叟端锅，与几人打做一处。幸而赵丹丘带的将士够多，他们手挽手排成人墙，护着几人出村。赵丹丘更是一手护着牛蒲郎和他背上的三妹妹，一手拎小鸡仔一般的拎着杜少卿，生怕把他给挤丢了。
这村中人虽无人敢拿利刃，但着实是下了黑手，将士们又不好轻易伤及百姓，只得一边抵挡，一边硬着头皮挨打，拼劲全力的往村外逃。
等逃回原处，赵丹丘再看，这一队将士竟是丢盔卸甲、周身是伤，不由心疼道：“万幸去的人多，打仗都没这么狼狈！”
牛蒲郎放下背上妹子，双膝跪地，朝着杜少卿和赵丹丘就磕了三个响头，眼含热泪，抱拳拱手道：“赵将军，杜少爷，大恩不言谢！今日之事，我牛蒲郎此生当牛做马都不足为惜！等我安顿好家妹妹，定会去官府投案自首，从此洗心革面，出狱以后，安稳度日。往后只要您二位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小人的这条命，便是您二位的了！”
杜少卿见他如此态度诚恳，热泪盈眶，不由拍上他的肩头。“好！只要你肯向善，浪子回头金不换。娄小页，拿伍佰两银子给他兄妹二人。”
娄小页咧着嘴道：“少爷，咱就带了伍佰两银子，都给他，咱们主仆要饭回南京啊？”
赵丹丘最是清楚杜少卿为人处世之道，对谁都恨不得倾囊相赠。自己掏出一百两，递到朱蒲郎手中，“算我一百两。”
牛蒲郎见状和他妹子一起双膝跪地，频频叩首。对杜少卿道：“杜少爷，我先前害了您，您眼下还如此对我。小人平日里仅是在书中度过君子为人处世之道，然而却从未在现实中瞧见过，今日真果真是让小人见识了何为君子，何为大度。”
杜少卿看着他欣慰的点点头，叮嘱道：“君子之道不在功名，而在德行。不论出身，而在在行之所向。只要你日后学好，定会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
送别兄妹二人，天色已暗，赵丹丘命人安营扎寨，烧火做饭。杜少卿也打算一同在营帐暂住一夜，明日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