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玄幻小说 > 玄梦之旅 > 第2章 终有一别

第2章 终有一别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春天,象征着生长、温暖,爷爷从中风偏瘫中走下了病床;秋天,代表了成熟、萧瑟,爷爷因肺病暂时离开了人间。

    因家中老人突然病故,李布举向学校请了七天丧假,随父亲将爷爷的遗体运回了乡下。一路上,尘土飞扬,花圃里的半老徐娘仍存有几分风韵,道路两旁的狗尾巴草已在秋冬交际的肃杀中默默下垂,偶尔会出现一两根挺拔的,或被人无聊折断,或柔柔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似为车上的老人送别。

    老人安详地闭着眼,斜斜地倚靠在二叔李六顺那并不伟岸的肩膀上。父亲正面无表情地开着车,偶尔能够从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一些晶莹的泪光在闪烁。

    李布举怔怔出神地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时不时会举起手来擦拭眼泪,他总是忍不住回头看向沉睡中的爷爷,看向面无表情开着车的父亲,看向不断叹着气面如土色的二叔,但最后他都会把目光锁定窗外,似乎能够从氤氲的雾气中看到一抹光彩夺目的身影来。

    凭良心说,李布举并不是很看得起他的爷爷,觉得他老人家一辈子都畏畏缩缩的,也不敢惹事。就算在骂人的时候也是软绵绵的,并没有体现出那种所谓的阳刚之气来,甚至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旁人还能从他那略带沙哑的声音中听出哭腔来,这无疑又加深了人们对他性格怯懦的刻板印象。

    可即便如此,爷爷却总还是做着一些奇奇怪怪、不切实际的梦,就和为自己孙子取的名字一样,真是太讨人嫌了。

    可是,有时候李布举也会想,爷爷向往的那种生活真的不切实际吗?真的……只能是,梦吗?

    他不懂,不懂菜农爷爷对侠客江湖的痴狂与执着;也不懂,不懂码农父亲在科学瀚海上屡败屡战的意难平。但懵懂如他,却常常会听父亲吹嘘自己年轻时的风云往事,也常常会想起爷爷说的那个遥不可及的身影。虽然,他也知道这必然是假的。

    父亲假,爷爷更假。

    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程序员而已,爷爷也只是一个普通农民罢了。

    一袭布衣,为什么要穿布衣?为什么不穿t恤?不穿衬衫?不穿牛仔服?

    李布举小时候会追着爷爷问个不停,而爷爷却总是说,“穿这些奇装异服去行侠仗义?那不是胡闹吗?”而李布举则会反驳,“超人还穿内裤去打坏人呢……”爷爷听他这样说,就必然会急得抓耳挠腮,并声色俱厉地斥责道,“那舶来的玩意儿说他作甚?外国人懂什么叫做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吗?懂什么叫做劫富济贫、古道热肠吗?他们的特效就算做得再逼真,难道他们还能做出东方的意境来?”

    李布举不敢顶嘴,但心里还是不服的:明明是超人更酷嘛!

    想起爷爷说的那些光怪陆离的侠客故事,对着车窗外呆滞许久的李布举边哭边笑了起来。

    ……

    第三天,收到爷爷病故通知的叔伯兄弟们都从各地赶了回来。他们先是朝大厅上放着爷爷遗体的木床方向瞥了一眼,然后排队为爷爷上了一炷香。李四奇在爷爷跟前跪着,不时拿手驱赶苍蝇;二叔李六顺则和孙辈们蹲在墙角,偶尔会跑到厕所里抽烟;三叔李八卦刚从县城回来,看着爷爷的遗体,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父亲李四奇站起来拍了拍李八卦的肩膀,让其先去上一炷香,尔后也和孩子们蹲在了墙角。

    其他亲属各有表态,有哭声凄凉的;有泪雨婆娑的;有低声哽咽的;几乎大厅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哭。而在大厅外,则是另一景象。有高谈阔论的;有闲聊抠脚的;有拿着手机看视频的、玩游戏的;几乎大厅外的每一个人都在笑。

    随着办红白喜事的人抬着冰柜进来,大家都侧目看了过去。有看一眼就不看的;有从头到尾一直盯着看的;有上前去帮忙的;也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李布举蹲在墙角看着厅里厅外的一切,神情有些木然,记得三年前奶奶去世的时候,情景也是这般。

    唯一不同的或许就是那时候还站着哭泣的爷爷,此时已经躺在冰柜里听别人为他哭泣了。

    还有别的不同吗?仅此而已。

    到了晚上,做法事的也来了,锣鼓喧天好不热闹。由于村里的习俗,已故老人的子孙必须要为其守夜。所以,哪怕蹲了一天,早已身心俱疲的李布举也不得不跟着父亲、叔叔、姑姨和兄弟姐妹一起,听那跳大神聒噪得没完没了似的,断断续续嗡鸣了一整个晚上的噪音。

    第四天凌晨,天还没完全亮,大概只能隐约看到一些鱼肚白,在东方的天际缓缓扩散。

    嘭!

    一道铿锵的锣鼓声骤然响起,蹲在墙边的众人猛然惊醒,都无精打采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并拍打着有些酸麻的小腿和胳膊。随后是一段凄凉的唢呐独奏,演奏的是上个世纪末非常有名的一首歌曲——念亲恩。

    虽然没有歌手,但那刻骨铭心的歌词却像刻骨铭心般自然而然地在疲惫的大脑里浮现——

    长夜空虚使我怀旧事

    明月朗相对念母亲

    父母亲爱心柔善像碧月

    怀念怎不悲莫禁

    长夜空虚枕冷夜半泣

    遥路远碧海示我心

    父母亲爱心柔善像碧月

    常在心里问何日报

    亲恩应该报应该惜取孝道

    惟独我离别无法慰亲旁

    轻弹曲韵梦中送

    长夜空虚枕冷夜半泣

    ……

    一曲奏罢,万念俱灰。但斯人已逝,生活还得继续,坚强吧!这不,吃席乐队又开始他们那堪称经典的丧乐合奏了。

    咚咚锵!咚咚锵!滴哩哒啦……

    在说不上悲伤还是喜庆的音乐氛围下,逝者家属在过来人的指导下做好了各自准备——

    大人们披麻戴孝,小孩子则是拿着块白布搭在肩上,他们都面带戚容跟在做法事的那人身后,排着队走出大厅。门外聊了一夜却仍旧神采奕奕的亲朋好友们看见家属出来,都赶忙瞧了过去。不知是谁先哭出了声,一群男男女女便也跟着哭了起来。

    李布举一边拭去泪水,一边又频频回首,站在他身前的二姑忍不住拉了他一把,低声斥道,“不许回头看”。李布举努了努嘴,一脸的不悦。

    不一会儿,几个健壮的男子抬出了一口暗红色的棺木。领头的见状,便示意吹奏乐器的人跟上,然后自己就开始往屋外走了。身后的人本能地跟了上去,一边哭一边抽着鼻子,然而鼻涕却仍止不住地往下滑,李布举的两只袖子都已沾满了鼻涕。但鼻涕终究还是止不住,反倒让那两行贫瘠的眼泪有些诚意不足了。

    一路走了很远,大约过了四十分钟,这支恍若幽灵般的队伍方才停了下来,停在一辆去往火葬场的大面包车前。

    领头的示意工作人员把棺材抬上车,然后又叫了父亲和二叔陪同,其余家属则通通跪倒在地上,都低着头,两侧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李布举觉得十分吵耳,赶忙拿手去捂,但一想到爷爷再也不能骂他了,又潸然泪下地把手缩了回去,任由那震天动地的鞭炮声撕咬着他的耳膜。

    过了九秒,也许是八秒,鞭炮声渐渐淡了。李布举看到前面有人站起身来,于是也跟着站了起来,但他却什么话也听不到了,只觉得两耳嗡嗡,麻得不行。但三秒过后,他又慢慢恢复了听觉,并下定决心以后听到鞭炮声一定要捂耳。

    这时父亲走了过来,让李布举和他的几个堂弟先回去睡觉,李布举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在折返的路上,李布举本以为大家遭遇了这般惨事,是绝对笑不出来的,但没成想,他们几兄弟却是一路有说有笑地走回去的。似乎他们参加的是别人的丧事,而刚刚被殡仪馆的车装走的是别人的爷爷一样。

    可是呀,哪怕这群小孩只是小孩,但表面的不以为意又岂能当真?不过是孩子们转移悲伤的一种粗糙的逃避方式罢了。

    李布举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反锁、上床,直接开睡。可当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几个堂弟灰头土脸地找到了他,然后对他说,“爷爷已经埋掉了。”

    李布举听后感到十分吃惊,自己居然睡过了头,连爷爷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但很快他便释然了起来,甚至有些庆幸自己睡过了头,没有看到那刻骨铭心的一幕。

    三年前,奶奶的遗体被带去火葬场后,父亲和两位叔叔都是哭着回来的,他们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那个被帕金森和糖尿病折磨得生不如死的老人,先是被烈火熔炉烧掉了毛发和血肉,剩下没被毁掉的骨架又被工作人员剁成了无数块碎骨。

    当时只有五岁的李布举没有听从父亲的建议回到房间里睡觉,便亲眼看到了奶奶那装在坛子里的碎骨。记得那是爷爷的弟弟故意打开坛盖让他看的,说再不看以后就没机会看了。李布举当时还觉得有趣,现在回想起来,却又凭空生出了伤感来。

    他庆幸自己睡过了头,没有亲眼去看爷爷埋进土里;却又责怪自己睡过了头,不能亲眼看到爷爷埋进土里。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孝子贤孙,因为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爷爷,但爷爷不打招呼的离别,却终究还是击穿了他的冷漠,让年幼的他第一次品尝到了人间的寂寥。

    他知道,再也不会有人给他讲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了。去网吧玩,也再不用担心被人撵着跑了。

    这一刻,

    他自由了!

    可以肆无忌惮了!

    却又戴上了新的枷锁,在无尽的悔恨中悲怆不已。

    “唉,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个道理谁又不懂呢?可即便懂得这个道理,作为当局者的我们又能作出什么改变呢?恐怕是一切照旧罢了!

    哪怕站在至亲至爱面前,又有谁会心甘情愿当一个输家呢?

    想到自己哪怕重来一次,也会照样瞧不起爷爷,已经堕入道德深渊的李布举逃也似地跑回了房间,躲在被窝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这一次,他甚至忘记了上锁。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