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父慈子孝
一个诗情画意的春天,已经六十九岁高龄的李慕侠突然从病床上惊醒,他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
梦里出现了许多陌生的地点,相遇了许多陌生的人,但在这个陌生的梦里,他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似乎来自过去,又似乎活在未来的背影;一个儿时便有,如今未灭的穿着布衣的背影。
那是谁?
不知道!
老人痛苦地想要将自己重新拖入梦境,但随着他的苦思冥想,那个原本还算清晰的背影却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仿佛越努力去想,背影就越容易弥散。
无奈,老人即使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放弃这个有些疯狂的想法。而随着他的松弛,那个即将淡去的背影又重新凝结了起来,仿佛一道被扭曲成人形的天堑,矗立在现实与梦境之间。
就在老人想入非非时,那个背影却突然微微一颤,仿佛注意到了他,便猛然转过头来!老人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赶忙闭上双眼,而后本能似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一旁的护工听到动静,连忙朝老人看去,见他正闭着眼,干瘪的嘴唇微微颤动,在那里呢喃着什么,仿佛梦呓一般。
“一袭布衣,举世无双。”
护工听到了些奇怪的内容,神色木然地看着他,随后娇躯剧震,那张荆棘丛生的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抹惊喜的笑容。她连忙扶住老人,一只手激动地按着呼叫铃,一边朝门外大喊:“快!快来人呐,那个脑卒中的坐起来了!”
……
三天后,医院正门,一个憔悴的中年男人正推着一个精神焕发的老年人。他是他的儿子,虽然他已经把他遗忘半个月了。
老年人抬了抬手,示意儿子停下。中年男人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却像没事人一样从轮椅上站了起来。这可把中年男人吓坏了,赶忙上前搀扶老人,随后又紧张兮兮地斥道:“叔,你在做什么?”
那老人哼了一声,有些生气道:“难道我不配做你老子?”
中年男人见父亲生气,连忙解释道:“这不是在村里叫习惯了吗?况且小时候的事儿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家穷,大家都……”
“穷?”老人站稳脚跟后,突然朝前方迈出一大步,接着斥道:“哼,那些庸俗的人又岂能明白我的志向?”
中年男人心中腹诽:父亲脑子坏了吧?怎么尽说些胡话来!
老人见儿子不搭话,便用力甩开了他的手,弯腰捡起了一根伤口处冒着白浆的断枝,胡乱挥舞了起来。
身后推着轮椅的儿子见此情形,一时愣在了原地,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就在一个月前,乡下的弟弟突然在深夜打来了电话,说父亲在上楼梯的时候摔了一跤,让他赶紧回乡下将父亲送到城里的大医院去。
于是,中年男子只好赶紧关电视睡觉,然后在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从噩梦中醒来,火急火燎地开着他那辆破别克摸黑上了路。没成想,一路开了两个多小时,才下高速就被弟弟告知,父亲已经送到县里的医院去了。
中年男子把车停到了加油站里面,上了个厕所,然后又到便利店里买了个面包、一瓶水,边啃着,边向弟弟询问具体情况。得知父亲没有生命危险后,中年男人如释重负地狂灌了两口矿泉水。但当他问及父亲哪里不舒服的时候,弟弟的一句中风偏瘫便足以毁掉他的所有食欲。
于是,中年男人面包扔了,水也不喝了,甚至连油也忘记加了,直接就开车赶了过去。一路上能够看到早起的人们在辛勤地劳作,有从村里冒出来开着摩托车送小孩上学的;有牵着黄牛水牛往田里赶去的;听着他们说说笑笑,窗前朝气蓬勃的景象,中年男人的心中很不是滋味。
那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但中年男人却感觉天快要黑了,而且大概再也不会亮了。
自从将父亲从县里的医院接到城市的大医院后,中年男人的笑容便再也没有灿烂过了。作为一家之主,兄弟们的老大,他不但要花最多的时间来承担照顾老人的责任,还不得不因为兄弟们的条件艰苦,而为父亲的病症掏出绝大部分的医疗费用和日常支出,甚至为了方便照顾父亲,自己的妻子还把工作给辞了。
这接连不断似乎永无止境的付出让他的妻子唠叨了好久,几乎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找他抱怨一遍。
虽然,他已经麻木了。
但生活的沉重却依然压得他喘不过气,如果不是条件真的允许的话,他甚至想要抱住家里的马桶大哭一场。
最后,在照顾了父亲两周之后,中年男人实在是受不了,也不想再听妻子那烦人的抱怨了,便下定主意将孤独的老人送进了医院,又花了七千块钱,请了个昂贵的护工去贴心照料。虽然这样做多少有些不孝,但中年男人却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不想再为父亲苦恼了,不想再为父亲耽误自己的个人事业了。
他也是一个人,也有一个人该有的梦想,他读了那么多书,何尝不想成为一名伟大的科学家?可惜啊,他父亲是终身务农,他大概率也得当一辈子码农了。
想到自己事业难成,前途无望,妻子又不善解人意,好不容易才生下的儿子又被父亲起了这么个雷死人的名字,已经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李四奇忍不住抽泣了起来。
就在他为最近的烦心事儿苦恼时,父亲李慕侠已经坐回轮椅了,只见他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嘴上却有些急切地催促道:“快!快走!”
李四奇“啊”了一声,连忙用袖子抹了把脸,随后又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边推着轮椅,边埋怨道:“您现在知道急,早先干啥去了?不老实坐着也就算了,还舞那破树枝,万一再摔一次怎么办?就算您不心疼钱,好歹也……”
“嘘!”李慕侠示意他不要说话,并不断地催促着要走,李四奇见父亲如此怪异,心想这老头必然是做错事了,便不再向他抱怨,也学父亲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了起来。
“好像没啥事?”李四奇皱了皱眉,便打算不再理会父亲的破事了。但当他收回目光看向父亲的时候,却意外的发现父亲的手里啥都没有了,于是便问:“你那破树枝呢?”
李慕侠苦着一张脸,额头上不时凝聚出一些黄豆大小的汗珠,只见他朝医院停车位的方向瞥了一眼,小声斥道:“叫你走就快点走,说那么多做什么?”
李四奇无奈,只好推着父亲去了,但在转角时,他却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朝父亲瞥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顿时一股寒意涌上心头,原来是父亲舞剑的时候不小心把树枝飞到别人车上去了,而且还好像打到了司机的头。
那倒霉的车主是一个肥头大耳的矮壮男人,看起来大概有三十多岁,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t恤,皮肤上同样是一些花花绿绿的纹身。此时他正拿着父亲捡来的树枝,怒气冲冲地朝一名保安喷些难听的脏话,说什么要看监控,还说要宰了谁,要医院也跟着遭殃什么的……
总之,李四奇是决定开溜了,他的父亲李慕侠也决定死不认账了。虽然他曾无数次梦到自己行侠仗义、古道热肠时的样子,但真要摊上什么事,李老头绝对是第一个认怂的。可以说,他的威严只对家人生效而对外人尤其是恶人无效。关于这一点,他的家人是很清楚的,他自己也大概是承认的。
伟大的梦想总是遥不可及,冰冷的现实又离得太近,神仙快活的日子让他憧憬不已,但人生多艰,竟如冰水一般将他的满腔热血浇了一遍又一遍。
六十九岁的老同志了,他又何尝不知道梦想和现实的差距是何等的巨大?
可即便如此,梦想依然是迷人的梦想,梦想的破裂也必然会使人走进下一个梦境。
现实中的接连碰壁,并不妨碍这位有些痴症的长辈对其晚辈的希冀。所以,当闯了祸的李慕侠被他儿子带回家后,他儿子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孙子,就不得不接替他的父亲,成为父亲的父亲,也就是他的爷爷的下一位苦主。
作为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孩,李布举一听爷爷要回来,立马吓得脸都绿了。他急躁不安地走来走去,脑海里不断回想起一些不堪入目的往事。自从上小学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挨过打了。先前爷爷突然中风,他还神情低落了好些时日,这会儿又得知爷爷已经康复了,还要重新回来自己家住,这可如何使得?
为了避免爷孙重逢时的尴尬,李布举便和已经辞职的妈妈说要出去一下,她母亲很果断地拒绝了。无奈之下,李布举只好借口去同学家补习功课,她的母亲信以为真,便爽快地答应了。
但实际上,李布举和他的死党同学们却是跑到附近网吧里打游戏去了。
这可把满心欢喜回到家中,想要和孙子推心置腹、掏心掏肺聊那些江湖游侠轶事的李慕侠气得不轻,直接就抄起家伙跑网吧寻孙子去了。
李布举在这方圆数百里本来就很有名,被他爷爷这样一闹,名气反而比以前更盛了。不但越来越多人知道了他的这个十分古怪的名字,年幼的他也越来越能从人们的三言两语揶揄中品出恶意来了。
直到很多年过去,当他再次经过这家网吧时,已经在修真界独孤求败的李布举依然忘不了被他爷爷追着打的那个无比糟糕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