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黄雀在后
汴梁城里成衣铺很多，名声响彻全城的有那么五六家，这些铺子，要么是几十上百年的老招牌，要么是原给宫里制衣的内衣库的大师傅撑起来的门面，但荣祥庄是个例外，它作为成衣铺的历史不过几年，也没请内衣库有名的师傅坐镇。
荣祥庄名声在外，关键在他的老板李格泰。
李格泰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天外人来之前，荣祥庄还只是个专门收储不批绸缎的货栈，纳乌一出现，城内外被隔离，大批存货找不到主人，李格泰突然间成了汴梁城最大布庄的主人，但他并不满足于此，而是借布庄的前厅开了个成衣铺。
他说，这城里以后的日子，成衣师傅不会缺，缺的是自己这几大仓库的布匹绫罗，有了这些硬通货，汴梁人穿什么，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跟其他成衣铺不同，荣祥庄专做女装，李格泰自己亲自设计，他不拘泥于传统，又拥有绝对丰富色彩和质地的料子，着实吸引了一大批思想不拘泥传统的姑娘，她们像蝴蝶一般蜂拥而至，荣祥庄俨然成了城里的小花园。
李格泰赚了个盆满钵溢，还顺便收获了不少秀色佳人，别人虽说眼馋，倒也说不得什么。可偏偏，这李格泰是个对伙计极其严厉的人，他容不得伙计有任何懒散，平时对下人恶言恶语是常态，但凡些许过错，轻者罚饭，重者打板子，所以私下里，伙计们都叫他李抽筋儿，这诨名，明面上说他残酷无情，隐藏的是伙计们的恨，恨不得对他抽筋扒皮。
可大家敢怒不敢言，谁也不想为此丢了差事、打了饭碗。
如今汴梁城确实不缺吃食，但汴梁城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编号入户，人头与户头钉得死死的，你走了，可接收钱粮供应的饭碗可带不走。
这年头，有哪个傻蛋会舍得一个稳定的饭碗？正因如此，李格泰有恃无恐，根本不把伙计们的恼恨放在心上。
可这个傻蛋偏偏就出现了！
午后拿到那纸红乌鸦诗册后，苏启看李格泰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作为为数不多几个荣祥庄还是货栈时就在这的老伙计，苏启一直记得李格泰曾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好好跟哥干，等哥发达了，你就是咱荣祥庄的掌事。那一天，是荣祥庄的成衣铺开张的日子，苏启记得很清楚。
十年过去了，李格泰早已富得一发不可收拾，而苏启仍然是店里跑前跑后的伙计。别说掌事了，李格泰现在看他处处碍眼，经常当着小伙计的面斥责他，可为了汴梁城里稳定的饭碗，他只能忍气吞声。
不过，现在不需要忍了，苏启轻轻地冷笑一声，他知道报仇的日子就在今天。很快，机会就来了。
“那谁？苏启，来把这炭盆换下炭，没看见都快没火了吗？”说这话的时候，李格泰眼睛抬都没抬一下，继续和几个妙龄女子在前厅调笑。
像往常一样，苏启乖乖过去弯腰去搬炭盆，只不过今天他的手腕似乎不那么灵活，半盆带着火星的碳灰撒得到处都是，把李格泰和几位丽人整了个灰头土脸，几个人的衣服或多或少被火星烧出几个窟窿。
在一阵尖锐的惊叫声中，李格泰大怒：“苏启你个龟孙，衣服都烧着了，你不想活了！”
“着了？噢。”苏启像没事人一样，慢悠悠地放下炭盆。端起桌边的痰盂，把混着浓痰鼻涕的半痰盂脏水泼在李格泰身上。
几位丽人狼狈不堪，怒骂着四散而去，荣祥庄的伙计们都目瞪口呆地杵在原地，既担心又期待地想知道这一幕如何收场。
李格泰呢，足足半盏茶功夫后才愣过神来，他怒发冲冠，但理智和商人的精明告诉他，情况不对，不能冲动。于是，在生生咽下两口恶气后，他开口了：“怎么了老苏，你这是生的哪门子邪气？”听起来不是在斥责下人，倒像是在假意嗔怒老友。
店里的伙计们知道，李抽筋儿怂了，这戏有得看。
“没啥，就是最近累得够呛，手抖了。”苏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冷冷地说。
“累啦？累了就歇嘛，老苏，今天你就回吧，歇两天再来。”
“这可不行，这会儿都饿得走不动了，最近老吃素，好久没吃德盛坊的五香牛肉了，噢对了，还有丰乐楼的眉寿老酒。”苏启完全是一副摆烂的态势，完全不是平日里恭顺听话的样子。
没人知道他的底气是什么，大家都以为他一定是拿住了李抽筋儿的什么大把柄。
甚至连李格泰也这么认为，这几年身家暴富，自然使了不少手段，有些手段只是下作，有些则是见了血光，他不清楚苏启知道些什么，所以决定不确定具体情况之前，还是先稳住对方。
“好说，好说，我这就让人去买，德盛坊五香牛肉三斤，丰乐楼眉寿老酒二斤，够吧？”
“够，够我一个人吃喝了，可咱们庄里三十几个兄弟，我不能一个人吃饱喝足，让兄弟们饿肚皮吧，每人一份吧！”苏启依然说得很平静，右胳膊支在柜台上，手托着腮帮子，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格泰。
这一下，连平时跟苏启要好的伙计都觉得有点过分了，他们担心不给李抽筋儿个台阶下，万一翻脸了，苏启怕要吃亏。
李格泰脸上自然挂不住，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干瞪着双眼，紧皱着眉头，感觉随时准备发作，可他也品出了苏启的话外之音，自觉有些理亏，于是又生生咽下几口恶气，忍住了。
苏启有点意外，这口酒食并非本意，他只是想激怒李格泰，给自己一个动手的借口，可这李抽筋儿横竖不上当，铁了心怂到底，反倒让他有些无从发力。
“算了，算了，大事当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这么着吧，这顿酒肉，兹当跟这帮兄弟告个别，也跟这个世界告个别。”苏启在心里劝自己。
于是，半个时辰后，荣祥庄一改往日画风，那些五颜六色的蝴蝶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十四个汉子，里里外外坐了五六桌，猜拳行令，吆五喝六，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仿佛绿林草寇大聚会。
有趣的是，这竟成了那个下午九桥门街的一景，惹得周围街坊争相围观。
在围观的人群中，一个黑衣汉子小心翼翼地变换位置，眼睛始终盯着主桌上洋洋得意的苏启。席间，苏启不经意间摸出了怀里的诗册，然后表情复杂地给自己猛灌两口。
看到那只红乌鸦，黑衣汉子迅速从人群中抽身而退，半刻钟后，他来到巷口外，抱拳向上司报告：“大人，荣祥庄伙计苏启，红乌鸦。”
“不要打草惊蛇，等大鱼。”说完，沈未翻身上马奔武德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