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刑台上的正义
丙不冬抬头时,天外人距离地面尚有几丈高,身后是悬浮在云边的乌黑小飞艇。他下降的速度很慢,慢得有点让人着急。
但没有人会真的着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生怕鼻息太重,在寒冷的空气中产生的白色水气太重,让自己成为不协调的那个。
十年来,除了天空中的纳乌影像,他们从来没有公开出现在世人面前,今天,天神闪耀着太阳般的光芒出现,震慑住下面乌泱泱、脏兮兮的凡人们。
没有依托,没有悬挂,完全以匪夷所思的方式缓缓飘落,对下面这两千多名农耕时代的人来说,这就是神迹。
人们怀着羞愧仰视着神一样的存在,仍担心自己身上、甚至眼神中的污秽玷污了天神。
几千年来,人们一直相信,人与神之间的距离,不是天与地的距离,而是污与净的距离,人们修身养性脱凡尘,就是想洗去内心的尘,达到心灵的纯净。
人们相信,只要持续地做到身体和心灵的至纯致净,人是可以转化为神的,正是这一丝若有若无的希望,让多少人向往着神的同时,鄙弃着自己的凡胎肉体。
心如明镜台,何处惹尘埃。
这是一句箴言,也是一则死咒。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在仰视神迹,丙不冬在人群中发现了几个例外,他们看起来除了不可思议,还带着怨恨和努力保持的镇定,还有恐惧。
虽然他们也是衣衫褴褛、油头垢面,但他们眼神里没有矿工的懊丧与无助,他们不属于杏花营。
丙不冬很奇怪,自己不信天外人的神迹是因为曾见到过更可怕东西,杏花营里两年多的劳役是一种自我放逐,生无可恋还不想死去,心怀仇恨却雪耻无门,绝望中还残留着一丝不甘,或者说,是些许飘渺的希望。
天外人越来越近,五官的模样渐渐清晰,这是每个人都认识的一张脸。
纳乌为啥从星舰里出来了?这是所有人心里的疑问,人们弯下腰,低垂着头,不敢正视眼前的神。
纳乌昂首挺胸,面容冷峻坚毅,看不出任何情绪,没有微笑,也没有阴霾。他双手背在身后,灰色的发尾因下落而产生的风的作用下微微上扬,缓缓落在高台中央。
高台上的鬼七和其他察子完全不知所措,只是把身子躬成虾米,看着自己的脚面。
片刻沉默后,纳乌开口了。
”和你们一样,我也没想到,会在今天与你们面对面,“他说的很慢,每一句话后面都留着较长的停顿,”但你们的管理者发出了请求,他希望我来伸张正义。“
纳乌停下来,缓缓扫视了一下台下两千多个脏兮兮的人。
”正义是什么?是秩序,人人都要遵守秩序……你们享受了太多自由,还不能真正体会秩序的意义。秩序源于服从,没有服从,混乱就会降临,你们的世界,迟早在混乱中灭绝,这是我不愿看到的……“
纳乌讲话的同时,东边的天空中也出现了他的影像,说着这同样的话。大家这才意识到,纳乌周围悬浮着几个小小的乌黑的小球,应该是它们在采集传送了纳乌的影像。
居然用了一腔发音正宗的官话,真是讽刺,丙不冬心想。
而且他发现,纳乌并没有真的站在高台上,确切地说,是脚并没有接触到台面,而是浮在台面上,他的鞋底与台面之间,还有一点点空隙。
从天上下来的,总会担心地上的泥巴吧。
空气中有种若有若无、低沉的的嗡嗡声隐没在呼吸和风吹尘土的声音里。
丙不冬注意到纳乌的鞋子很特别,看起来很大,并不合脚,除非天外人的脚长得出奇地大,但丙不冬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这鞋子里藏着什么秘密,或许恰恰是纳乌会飞的秘密。
因为他并不觉得纳乌真的会飞。
且慢……且慢……丙不冬在心里连说了几个且慢,仿佛害怕心里头的一点蛛丝马迹一不小心就会忽闪而过。
他见过这鞋子!
丙不冬想起来了,西辅郡消失那天晚上,自己的脸曾被这样一只鞋子踩着……
刻意尘封的记忆之门开了个口子,那晚的很多片段不断涌现,像只疯狗般冲击、撕扯着他的脑袋,父亲、姐姐,还有那个可怖的怪物……
丙不冬开始觉得热了,脑门上的汗珠不断滚下,眼角下一块肌肉不停地抽搐。
身旁的夏友三刚刚从纳乌降临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又被丙不冬的表情吓了一跳,他揪了揪丙不冬的袖子,用急切的眼神询问他什么情况。
丙不冬用另一只手抹去额头的汗,努力在扭曲的五官上挤出一个笑容,只不过在夏友三看来,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但也让人心疼。
”……没有人,也没有什么事,是阻碍秩序的理由,正义必须伸张,秩序必须维护,破坏它的人要受到惩罚。“
纳乌说完,稍稍回头看向身后的鬼七,但视线还没有扫到鬼七的位置就已经收回,仿佛后者并不值得他做出过多扭头的动作。
即便如此,鬼七已经激动得有点慌乱,他弓成虾米的身子向着纳乌点点头,然后向手下打了个手势。
很快,两个察子押着一个头上罩着黑布的人走上了绞刑架。
武德司接管大宋后,绞刑不再限于女犯,但在杏花营矿区,绞架从来没用过,行刑从来都是砍脑袋,干净利落,不论男女。
今天把人押到绞刑架旁,大家觉得有点不同寻常。
开口之前,鬼七先看了一眼纳乌,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好尴尬地清下嗓子。
”嗯,嗯,大家都看到了,这次行刑有点不一样,“说话的同时,他走过连接高台与行刑台之间的铺板,来到蒙眼的犯人面前,故弄玄虚般拉着嗓音继续说:”因为……这不是一般的犯人,她是墨子之手!“
话音未落,鬼七猛的抽掉犯人面罩,眼睛炫耀般扫视着台下,就像一个杂耍小丑在故意引起观众的好奇心。
整个会场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哦“的集合音,不仅因为这是一个墨子之手,更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墨子之手里居然有女人!
很多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惊讶,开始彼此间窃窃私语,会场一时间变成了一个大蜂箱,只剩下嗡嗡声。
人们向来以为,墨子之手都是些不要命的绿林死士,武德司一再宣称,西辅郡之后再无墨子之手,那些狂徒完全被清理干净了。
这两年,人们甚至忘记了这个组织。
在嗡嗡嗡的低语声掩护下,夏友三想说点什么,一来舒缓了一下丙不冬的焦虑,二来,有阵子不说话,舌头在嘴里也总有跳动的渴望。
”太可惜了,年纪轻轻的,还是个美女,怎么就当了墨子之手啊……要是家里有点钱,读个私塾,练练琴棋书画,就算家里穷点,好歹学个女红,也能嫁个好人家……这下好了,啥都没了……“
夏友三说了半天,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一扭头却发现丙不冬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眼睛直直盯着行刑台上的女子,嘴角蹦出来几个字:
”那是我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