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至高美德
服从是至高美德。
每次看到东广场墙上这条标语,丙不冬都觉得可笑,这跟养狗有什么区别,听话才有肉吃,否则就等着挨鞭子。
可悲的是,在这里,即便绝对服从,也不可能换来一口肉吃。
丙不冬和夏友三到广场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差不多两千个衣衫褴褛的矿工。二十多个狗子拿着鞭子,背对着高台站在矿工们的对面。
一站定,丙不冬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高台上,纳乌正用官话讲述着他们的伟大愿景,一如之前很多次那样:
“我们从繁星中走来,经历了重重考验和漫长征程,现在,我们要带领你们,跨越文明的鸿沟,突破时间的枷锁……要实现这些,你们仍需要奉献,需要服从,记住,服从才能成就一切……你们应当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你们中的一些人会在另一颗星星上拥有新家园,一个绝对美丽的地方……”
“还是老一套,这段儿连我这个没读过书的人都会背了。”夏友三又开始小声抱怨了。
“你能指望他说啥?他又不是真的在这。”丙不冬压低声音回复他。
“也是,”夏友三歪着脑袋,悻悻地点点头,“真不知道这东西从他那黑匣子里出来过没有。”
“出来又能怎样,请你喝酒不成?”
“那谁知道,万一呢?”
“好,我一定作陪。”
“得了吧,我才不分给你喝呢,你都不想着请我喝一顿。”
“想喝酒是吧,没问题,等出去了,礬楼酒菜随便点!”
“你说的可是京城第一楼礬楼?”
“那必须,我小时候可是在那楼下长大的。”
“吹吧你……感觉还不如等着让纳乌请我喝酒靠谱。”
说着说着,他们就开始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夏友三有个神奇之处,再严肃的事情,到他嘴里总能变成调侃。连丙不冬这样话少严肃的人,跟他聊久了也一样。
“也行,灌醉他,用砖拍他。”丙不冬说得一本正经。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得闷他一砖头,你说闷哪?脸还是头?”
“脸吧,他这脸太不招人待见了。”
“好嘞,下回你再看见他,如果脸上缠满了绷带,那就是我干的。”
“好的英雄,到时候我一定会给你多烧点的。”说完,丙不冬抬起右手遮住嘴巴,拇指和食指用力揉着颧骨,差点就笑出来了。
夏友三想回击,却发现周围几个人都在看他们,他赶紧收住动作,装出一副认真无辜的模样。
矿区虽然只有几个察子,但他们的耳目却不少,万一被告发就坏了。
夏友三当然不会揍纳乌,作为这个世界的管理人,十年间都没有人见过他从飞船上出来过,人们知道他,是因为在需要的时候,他的影像才会投射到空中,向人们讲话。
那样的讲话,夏友三在京城见识过两次。人们仰望天空,看着纳乌出现在天空,用大家都听得懂的语言说话,全城无论哪个角落,人们看到的都是他端庄伟岸的形象。
每次他的影像出现,便随处可见激动到痛哭流涕的信徒。
至于台上说话的这个,不过是一份制作好的标准宣传品,每次集会开始之前都会播放一段。
降临事件十年后,宋人对那些不可思议的技术装备渐渐习以为常,但对天外人仍了解甚少。
就身形与五官而言,纳乌与宋人无异,只是他们更高大,比普通宋人高出至少两头。他们服饰精致,蓝色或灰色的衣服饱满厚实,看起来质地与棉、麻、丝绸、帛等均不一样,穿在身上妥帖有型。
镶着金边的腰带紧束着腰身,腰带扣两侧,各配一件物品,左侧的像短笛,右侧的像剑柄,像饰品,也可能是武器,不过,完全不像察子身上挂的武器那么笨重。
灰色长发看起来飘柔顺滑,完全没有油腻的感觉,眼睛也是灰色的,透着冷冷的距离感。他的五官,简直精致到毫无瑕疵,完全看不出皱纹,更别说什么麻子点子之类的东西。
这样的外表,怎么会不招人恨呢?人类自懂得欣赏美的那一刻起,就学会了妒忌这项天赋。
对于纳乌的精致外表,并不冬当然觉得不可思议,但更令他感到惊奇的,是这样的精致之外,是与宋人几乎一样的外貌。
纳乌曾说过,他来自一个叫做卡亚的星球,那里与这里一样,都是苍穹中的一颗星星。
丙不冬曾经很难理解,人们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居然是一颗星星,是圆的。
讲话无聊得很,直到那句“服从是最大的美德”传入耳道,丙不冬才收回放飞的思绪,他望向高台,刚好看到纳乌的全息影像消失,鬼七的嘴脸出现在视线里。
鬼七是杏花营里察子的头儿,曾是戍边老兵,脸部在战斗中被箭左右射穿,因为伤疤看起来甚是恐怖,又在家排行老七,故有了鬼七的绰号。
在杏花营,鬼七管理严酷,矿工们稍稍犯错,轻则断食鞭打,重则施以酷刑,在这样一个没有法度的地方,致残致死时常发生,而且完全不会有人追责。所以,矿工们怕鬼七,狗子们也不例外。
鬼七的出现加剧了丙不冬的疑惑,那种奇怪的感觉更强烈了,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呢?丙不冬环顾左右,想找到点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很快,他就发现了一些不寻常。
杏花营的集会,从来都是为处决犯人而召集的,但这一次,丙不冬没有看见像以往那样反绑双手的将死之人。
他又想起了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
上一次集会,他一进会场就注意到了那个男孩,那孩子不过十五岁,双手反绑着站在左侧的行刑台上,由于没有足够的食物,瘦得有点离谱,像根豆芽一样。
一个漆黑的雨夜,豆芽饿得实在受不了,偷偷溜进伙房想找个馒头,结果,一个馒头刚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咀嚼,就被察子逮了个现行。
当察子把孩子绑到他的父亲面前时,那个同样瘦弱的中年人没有哀求,也没有忏悔,只是平静朝察子的脸上啐了一口,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求死。
察子们怒了,在这个地方,死应该是最容易的事。
几天之后的集会上,鬼七指着瘦弱的男孩,对所有人喊话:”这里的规矩,我的规矩,“他拉长尾音,环视着所有人,”对所有人都一样,无论是谁,只要坏了规矩,就只有一个后果!“
刽子手手起刀落,那孩子的脑袋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正好停在他父亲的脑袋旁边,两颗头面对面,都带着一抹笑意。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不断在心间来回涌荡,丙不冬把思维从回忆中抽离,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人群中一阵异动,有人抬起头,脸上带着恐惧无措的神情。丙不冬扭头看夏友三,发现他更是半张着嘴巴一动不动,整张脸像被吸去了魂魄一样苍白。
顺着夏友三的视线,丙不冬看见一个人影自天空缓缓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