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沈副使
尽管每天都忙得要死，但武德司副使沈程仍然让很多人羡慕，大权在握，美女在怀，没有家室羁绊，完全可以日日笙歌。
就在杏花营里响彻铛铛铛的集合铁铃声时，数里之外的汴梁城里，沈程正坐在小梅园梅溪知的房间里。
他四十多岁，身材微微发福，但看起来丝毫没有官员的腐气，只不过脸面略带疲倦，又是一夜没睡的样子。
事实上，他不是一夜没睡，而是早已失去了在夜里入睡的能力，至于失眠的原因，他倒是认真地思考过。
说过太多谎话，杀过太多人，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答案。
降临事件后，皇帝不管事了，政府职能被极度简化和压缩，”二府三司“被整合成一个衙门，称为”执事司“，主要协调钱粮之事，除此以外，凡事由武德司管控。
皇上放羊宫城，皇城司将名字重新改回武德司，职权从皇帝耳目变成了天外人管家、大宋的实际管理者，皇上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揣着小心思向天外人推荐的主管机构，最终接管了自己几乎所有权力。
在沈程看来，武德司二把手并不是轻松的差事，正司使张德培是个甩手掌柜，凡事都丢给他，除了在一件事上亲力亲为——每三个月登上天外人的星舰述职。
但沈程没有丝毫怨言，反而干得十分卖力，甚至把晚上的时间都用在办案上。照他的话说，夜晚更适合杀人和思考，他不配、也不敢睡觉。
此刻，他眼睛微闭，左手托腮，右手食指随着梅溪知的琴声韵律，在桌面上若有若无地滑动。
让人看不懂是在思考，还是沉醉于梅溪知的弹唱。
若是别人，大家可能会奇怪，哪个浪荡公子会一大早就来青楼逍遥？但他是沈副使，无论武德司还是小梅园，人人都知道这沈副使是个办案没明没黑的主儿。
而且，每逢要案节点，这位沈副使总喜欢到小梅园。几年前，西辅郡消失那天，沈副使也在这里，一刻都没有离开。
而且，他来这里向来表情严肃，言语不多，从不与其他小姐调笑，也只到梅溪知的房间。
于是大家都打趣，沈副使来小梅园不是玩的，是来上班的。
……
“几年辛苦与君同，得丧悲欢尽是空。
犹喜故人先折桂，自怜羁客尚飘蓬。
三春月照千山道，十日花开一夜风。
知有杏园无路入，马前惆怅满枝红。”
一曲温庭筠的诗唱完，梅溪知轻轻放下奚琴，走到沈程对面坐下，端起酒杯在唇边细品，眼睛始终看着沈程，像在等一个沉睡的人醒来。
“温八叉的诗，愁绪、不羁、凄美，值得干一杯。”沈程缓缓睁开眼睛，端起酒杯，轻轻碰下梅溪知的酒杯下沿儿，一饮而尽。
“难得沈副使雅兴，大上午就在我这儿听曲谈诗。”话里话外，带着点酸。
“你不欢迎？”
“我哪敢不欢迎，天下人谁不知道，真正替天外人掌事的人是沈副使，得罪了您，我这小梅园可还有好啊！”
沈程微微一笑，也不反驳，起身来到窗前，看看窗外楼下一园梅树，又抬眼望向远处汴河沿岸的两行垂柳。
梅溪知也放下酒杯，走到窗前，跟着沈程的视线望向远处。
“人生无常啊，皆无定数！”沈程兀自发出一声感慨，
“这话怎么说？”
“你看这园内园外，现今是深秋，汴河垂柳墨绿如苔，而园中梅树还枯枝若骨，但两个月之后呢？”
“垂柳成枯枝败叶，梅树则暗香疏影。”
“没错，所以，柳再翠，梅再香，厉害的不是它们自个，而是……”
“季节轮回？”
“确切地说，是时间。时间是一切的度量。”
“这句话倒是没听说过，有趣。”
“他们说的。”
“他们？”
“他们。”
沈程食指向上指了指，然后轻轻关上窗户。
两个巷口之外，沈程的几个随从站在街角，看到他们的装束和身上佩带的武器后，经行的人要么绕行，要么与他们保持着足够安全的距离。
半个时辰后，梅溪知倚在窗前，目送沈程从后门走出小梅园，目光落在这一园梅树上，思绪又飘回到从前。
东京水多，桥也多，水与桥，承载了这里发达的商业和繁华的市肆。汴河上有座石砌平桥，名叫州桥，跨越南北，连通御街。
州桥向东不远，汴河南岸有座白色高墙别院，院内种了很多梅树，每到寒冬时节，即便走在院落之外，也能闻到暗香幽幽扑鼻而来。
院子的主人叫梅向冬，是玉楼前梅家食肆的老板。梅家食肆从一个杂碎摊做起，几十年不到就做成了东京最有名的馆子之一，梅老板身家倍增，位居京城巨贾之列，于是买了汴河上州桥旁这处宅子，并重金请名匠人悉心改造了一番。
梅老板市井出身，生性好客，发达之后经常晚上宴请朋友。每到晚上，从州桥上看梅宅，灯火阑珊与点点梅花相映，再以粉白高墙相衬，仿佛一副天然画作，时间久了，倒也成了州桥一景。
父亲晚上喝酒请客的时候，梅溪知就喜欢与伙伴们来到州桥，从喧闹的市肆看着自家的灯火与梅影，觉得无比幸福。
但幸福总是短暂的，天外人降临后，父亲梅向冬和很多人一起成了归天派。
他们认为天外人是天神降临，是来拯救大家的，只不过，诚心向佛的人才能获得救赎，才能在大地毁灭前被天外人的飞船带到天外之地。
但怎样才算诚心呢，单纯的吃斋念佛自然是不够的，归天派给出的标准只有两点：散尽家财、归隐山林。
于是，梅向冬散尽万贯家财，遣散家丁，带着有限的干粮，赤脚徒步前往嵩山的密林中。
18岁的梅溪知无法接受这一切，她一个人躲到老宅里，仿佛只要不去面对，那些事情就从来没有发生。
直到一个月后，在一个阴冷的雨天，她鼓起勇气回到家里，希望像以前每一次回家一样，进门就看见父亲坐在院子梅树间的小亭子里喝茶，佣人们忙前忙后地准备着饭食。
可看到的，却是整座宅院空无一人，院落处处枯枝败叶，房内一片狼藉。
她走了，这座院落也冷寂下来了，没有了灯火阑珊，没有了欢声笑语，徒剩庭院黄花、孤夜青灯……
时间又过了三年，梅向冬仍没有音讯，梅宅却突然热闹起来了。一到晚上，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断，相比之前有过而无不及。
只是，这里不再是梅氏家宅，而成了汴梁城最有名的消遣之地，还起了个文雅的名字叫小梅园，它的主人正是梅溪知。
虽然是青楼，来往的却不是普通人，人人都说梅家小姐搭上了武德司沈副使，小梅园的生意肯定差不了，毕竟来的都是城里说得上话的人，能决定老百姓生死的人，自然都不缺钱的主儿。
一个身影闯入视线，梅溪知回过神来，发现来人是武德司正司使张德培。
奇怪，这人虽与园里的小蟠桃打得火热，但从来都是晚上来，今天怎么这个点过来了？
梅溪知很疑惑，突然，她想起了沈程临走前说的那句话。
”会有大事，决定很多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