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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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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之后,汴梁城外杏花营。

    年轻人套上一条破旧的围巾,从脏兮兮的台子上抓起鞭子,顺手揣在腋窝。

    他走到帐篷门口,拉开脏兮兮门帘,外面的光线比帐篷里亮很多,瞳孔需要时间适应。

    等视线里白茫茫的光少了些,他才迈开腿,一脚踩在外面的烂泥里。

    今天工作没有变化,还是监督一群矿工到挖掘场,继续前一天的挖掘。

    所谓的挖掘场是一个约两亩大、十数丈深的坑洞,工人们沿着螺旋的坡道上上下下,全靠人力把土方运出来。一群人每天在这里不停地挖,却不知道他们在挖什么。

    年轻人当然也想知道这底下有什么,但他并不想问任何人,因为他不想跟其他人搭话,除了夏友三。

    夏友三是他在这里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但他肯定不知道答案,所以,没必要费口舌。

    如果每天闲聊几句也算朋友的话,那么夏友三是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年轻人曾认真思考过,为什么是夏友三。他的结论是,第一,自己还不想成为哑巴,第二,夏友三是个话痨,即便自己不说一句,他也能嘚啵半天。

    而此刻,夏友三正从后面跑过来,“丙不冬……等等我……”

    丙不冬,是年轻人的名字。

    母亲生下他那天,是除夕,正下着鹅毛大雪。起名字时,父亲说,伴着大雪出生,干脆叫雪冬吧。母亲一听,不乐意,说今年可不一般,除夕也是打春日,虽然下着雪,但已经不是冬天了。

    最后,爷爷说,那就叫不冬吧,冬尽春来的意思。

    丙不冬意识到有人叫他时,夏友三已经跑上来了,他狠狠拍了一下丙不冬的肩膀,说,“哎,我说丙不冬,你刚才听见我喊你了吗?”

    “听见了。”

    “那我还说了什么?”

    “你说,你终于想通了,你要拜我为师。”

    两个人都笑了,夏友三指着丙不冬摇了摇头,“你真可以。”

    “好吧,我走神了,你刚才说什么了?”丙不冬仍在笑。

    “我说,这天要是下雨的话,不知道会不会停工歇两天。”

    “我觉得有两种可能,第一,不下雨,干活,第二,下雨,淋着雨继续干活。”

    “我觉得你说得没错。”夏友三说得很认真。

    “那是自然,在杏花营,不可能有歇的时候。”

    “不,我在说另一件事。“

    “另一件事?什么?”

    “我要拜你为师,真的,你说一个闷葫芦怎么突然开了那么多口呢?”

    话音刚落,夏友三就切身感受到了七八拳的力道。

    天外人降临第二年,军队解散了,杏花营曾是禁军驻地,后来荒废了多年,直到三年前,武德司宣布在此设置杏花营矿区,在天外人标记的地点一直挖下去。

    杏花营的名字很美,但大家更愿意把这里叫做苦力营,来到这的不是破坏者就是流民,而这两类人都是武德司不愿意看到的。

    武德司很清楚,挖到什么是天外人的事,但不停地挖却是个好手段。没有自由、持续地劳累最能消磨人的意志,就算再不安分,他们还能怎么样呢,最终还不是烂在这暗无天日的营地中。

    而且,只要矿区存在,恐惧的种子就会在老百姓的心里发芽,人们每每有点不安分的想法,矿区俩字就会提醒他们,要安分守己,否则,就会被发配到矿区的烂泥里。

    以前皇上当家的时候,武德司就利用遍布全国的察子监视百官百姓。如今,皇上不管事了,武德司成了天外人的大管家,老百姓要么生活在城市的四墙之内,要么在圈定的农牧场劳作。

    杏花营所在的开封府,原本一府数县,二十多万户,一百三十几万人,如今就剩下一座汴梁城和东明、襄邑、太康、鄢陵、尉氏五个农场,如同几个围栏,在册人口总共不过四十万。

    城场之外,除了官道,全是禁区,那不是人可以活动的区域,进入禁区会有什么后果?坊间倒是有很多传言,什么鬼怪妖人、亡灵巨兽……但没有一样被证实过,因为还没有人进得去,又出得来。

    在城里,无处不在的监视是家常便饭,邻居、食肆的伙计、摆摊的小贩儿……任何人都可能把稍稍反常的行为报告给武德司。

    恐惧,是最好的控制。

    ……

    在哨塔上察子的监视下,矿工们步履蹒跚,从黑黄色的泥泞中走过,他们目光呆滞、毫无精神,饥饿和劳累毫无保留地写在脸上,散乱的长发油腻肮脏,一如他们的衣衫。

    察子面无表情,十指交叉,双肘压着栏杆,半天也不动一下。

    一种奇怪的的武器挂在脖子上晃晃荡荡,毫无戒备,可能他自己也清楚,对付这群乞丐,这武器根本派不上用场,在这里有狗子和鞭子就足够了。

    夏友三觉得,这个察子根本没有在监视他们,只是对地上的某个小石头、小水洼感兴趣,他俯视只是觉得这样的姿势比较舒服,而矿工们刚好经过他的视线范围。

    ”哎,你说他脖子上那玩意真那么厉害吗?“哨塔之下五丈远,夏友三小声问丙不冬。

    “我不知道啊。”

    “你就不想知道吗?”

    丙不冬抬头看了看哨塔上的察子,不慌不忙地说:”厉不厉害的,跟我又没关系,我干嘛想知道。“

    ”你知道那个小和尚吗,我可是听说,……哎,等等我……“

    丙不冬不理会夏友三,步子一点没慢下来。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在矿工队伍的旁边,但手里的鞭子,显示了他们的不同。

    夏友三说的小和尚并不是和尚,也是个狗子,因为头上不长毛,被大家打趣叫做小和尚。

    小和尚很善良,从不拿鞭子对付矿工,他是个武痴,喜欢武术兵器之类的东西,一直对察子的武器特别感兴趣,他常说:要是能看一眼这玩意儿开火就好了。

    现在,他已经死了。

    这不是一个该有好奇心地方,小和尚不该对那武器感兴趣,更不该天真地想去摸一下,不然,他就不会成为杏花营第一个死于天外人武器的人。大家说那玩意儿开火后,小和尚整个脑袋都轰没了,这样也好,再不会有人嘲笑他的秃头了。

    但愿他最后看清了那武器是如何开火的。

    两人经过一个木板和破布搭建的简易工棚,门口一个满脸病容、佝偻着身子的矿工,狠狠地朝他们啐了一口,嘟囔了声:狗子。

    语气满是厌恶和痛恨,感觉恨不得把那一口老痰吐到他们脸上。

    夏友三兀自站住,梗着脖子,喘着粗气,脸憋得通红,感觉要冲过去照着那人的嘴巴来一记猛拳。

    可他双脚没有动,脑袋仍在冲动和理智间挣扎。

    走出两步的丙不冬意识到了不对劲儿,赶紧回头一把攥住他的衣领,生拽着他走开了。

    狗子,是矿工们对监工的贱称,在矿区,矿工们最恨狗子,一方是拿鞭子的人,一方只有挨鞭子的份,没有鞭子,大家都一样,但一条鞭子,让狗子成了察子的狗腿子。

    骂一句狗子,也成了矿工们苦难之余的解乏灵药。

    可狗子们不想被骂,鞭子下的矿工们,很可能是自己的父兄手足,但不挥舞鞭子,察子们就会用比鞭子更毒辣的手段伤害你,让狗子与矿工们水火不容,是他们最擅长的事。

    没有人愿意当狗子,但他们把鞭子往你手里一塞,就回不了头了。

    夏友三虽然皮,但他听丙不冬的,说不上为什么,只要丙不冬一黑脸,他就有点怯。两年前第一次见到对方,夏友三就觉着这个话不多的家伙靠得住。

    两个人都不过十六七岁,正是交朋友的时候,只是,这里可没什么朋友可交。

    夏友三觉得,丙不冬身上有种莫名的神秘感,后来他才知道,丙不冬是从西辅郡逃出来的。

    关于西辅郡,你需要知道的是,那里现在是一片死地,一座城连同墨子之手那次不自量力的暴动,一起消失在那道光里。

    自那以后,西辅郡就成了禁忌,其他人不了解,逃出来的人不愿谈及。

    他倒是想问问丙不冬,但对方经常不经意间西向而望时的沉默告诉他,算了。

    铛……铛……铛……

    熟悉的铁铃声传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继而开始向东侧的大广场走去。

    在杏花营,这铃声的唯一目的,就是召集所有人到大广场集合。

    ”又是集会,这个月都两回了。“夏友三一脸不情愿。

    在初冬的寒风里,铃声听起来有种破碎感。

    丙不冬没说话,他抬头看看灰凄凄的天,往嘎吱窝掖了掖鞭子,两只手使劲伸进袖筒里。

    他不在乎什么集会,这鬼地方没什么值得在乎的,对他来说,集会只不过是将屁股挪到东侧广场而已,而屁股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事实上,他也没在意夏友三在说什么,他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有一年的深秋也这么冷,父亲带着他和姐姐去黄河边玩。

    黄河可真宽啊,河水浑黄浑黄的,打着璇儿滚向下游。大堤两旁的杨树叶子都黄了,落得满地都是,自己和姐姐在金黄的落叶上跑来跑去,听着脚踩落叶的沙沙声,两个人笑得嘴都合不上。

    破碎的铃声又响起来,黄河与金黄的树叶不见了,父亲和姐姐也消失了,眼前还是这个只有黑和灰的矿坑,丙不冬叹口气,随着大家步入广场。

    想必现在杨树叶子也黄了吧,他心想。

    但杏花营里没有一棵树,一家人黄河边玩耍的事也发生在庆历四年之前。

    庆历四年?呵呵!

    丙不冬冷笑着摇了摇头,自那以后,没有什么是原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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