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丹
殿内点了焚香,暖炉烧的旺盛。
宋斋口中还残留着刚刚饮下的酒味,不适过去后,舌尖却忽然冒出了甜,淡淡的勾着人的欲望一点点攀升。
他压下了心头莫名其妙的想法,问:“师尊想要我什么呢?”
“我想请你帮帮你师弟。”
季承云撑着下巴,说出这话时十分随意,但眼神却是冷冷的,有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宋斋沉默了很久,想了想自宋玉轩来长阳宗后的这三年里,他到底帮过多少忙。又或者宗门内有多少弟子长老,请求过他帮帮这惹人怜爱的小师弟。
小到冬日扫雪,大到刑堂领罚。
宋斋每一次都应了下来,但唯独这一次却忽然产生了拒绝的念头。
他想不明白宋玉轩到底做了什么,以至于季承云用救命之恩来捆绑,让自己必须去帮这个忙。
于是便问:“因何需要帮忙?”
对于宋斋并没有第一时间应下来,倒让季承云有些意外。
他对这个大徒弟的印象一直是个呆板无趣的,在他眼里宋斋如同宗门长老们的提线木偶,几乎是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并且又在很多事情上显得格外心软,没有半点大师兄的气势,以至于一些小弟子都能对他吆五喝六的,让他帮忙做事,着实看着窝囊。
但这也是他会选择宋斋的原因。
“你师弟干了件蠢事,”季承云说的漫不经心,“几个月前他下山历练时,因心善带回来了一伪装成凡人的魔修。这魔修当时因受伤虚弱至极而魔气散尽,躲过了宗门阵法,成功混入了内门。”
宋斋:……
有魔修混入宗门这事他也是听过的。
被发现后,那魔修已然逃出了长阳宗。
掌门召集了长老暗中调查,也曾与他提过一二,让他留心弟子的动向,却没想到竟然与宋玉轩有关。
掌门的道侣百年前为魔修所杀,所以一直对深恶痛绝,更是见不得宗门弟子跟魔修搭上一点关系。
现在季承云将如此隐秘之事告知与他,恐怕是刑堂长老那边已经查到点什么了。而季承云虽然没把话点明,却也无非是想让他做宋玉轩的替罪羊,将这事儿应下来。
他是心软了点,但又不是脑残。
虽然他为宋家嫡长子,但母亲故去后他就被送来了长阳宗,与宋家已经许多年未联系。在宗门内虽然担了个大师兄的名头,却因为不受师尊重视而处于尴尬境地。
里外都无人庇护,这倘若应了下来,也就离死不远了。
宋斋坐的端正,慢条斯理的说:“原是您不忍亲自上报,想让弟子代劳。小师弟此事做的确实有错,但终究是心善,长老们知道内情必不会过多为难。”
季承云失笑,看向宋斋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什么有意思的玩具。他语气还是十分温和,但句子却让人遍体生寒。
他说:“不要装,小斋,你是明白的。”
你是明白的。
只是几个简短的字,却能在一瞬间就将人打下了无边的地狱。
宋斋抬眼,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季承云片刻,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收徒大典上,他第一次见到这人时的情景。
那时的季承云,还是记忆中如同皓月般的神仙人物。
可到如今最终也难敌情爱一词,浑浊不堪的私欲被无限的放大了,袒露在外的是无比肮脏的一幕。
太不堪,并且让人厌烦。
宋斋垂下眼,掩去眼眸里无端的躁动,他声音清冷:“我明白与否并不重要,师尊一开始便不在意这些。想来您早已决定好,其实也无需来问我。”
季承云既说出口,必定是有十足把握的。
毕竟他是长阳宗的长老,在宗门里的声望极高。恐怕就算是没有证据,只凭一张嘴,掌门与其他长老也会相信他的说辞。
将魔修带进宗门这帽子一旦扣下,宋斋明白自己就算一时侥幸不死,也必然会像原身那样被驱逐到魔域。
到了魔域之后一切就是未知数了,他不能继续坐以待毙,必须在长阳宗这垃圾堆里找出一线生机来。
宋斋琢磨着这里到底有什么是可以利用的,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还真让他想起一些东西来。
这个时候也谈不上什么师徒情分,宋斋瞥了季承云一眼,起身就想离开。但刚刚走了一步,就被一道威压阻拦了。
季承云轻敲白玉杯,歪着头:“你看起来很冷静。”
“自然。”
宋斋点点头,在分神期修士的威压之下强撑着站立。
他本就生的极为漂亮,现在乌发散肩,兰芝玉树的少年静静的站在那儿,便如同画中九天之上的神灵一般,看的居于上位的季承云在一瞬间都有着恍神。
年轻的剑修咽下嘴里的血,忽然嘴角勾起了一抹嘲讽的笑容来,像是青山重叠之中,骤然出现的长河,一举割破了原有的平静。
他说:“师尊,我这把本命剑名‘当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现在的局面,十五年前我入宗门不是没有想到过。”
季承云意兴阑珊:“哦?”
“所以,您应该祈祷我死于这一难中。”
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
黑衣剑修目光清冽,只是语气真诚,十分平静的陈述着自己心中所想。
而季承云并没有将这当成一回事儿,尽管宋斋看来并非记忆之中的苍白乏味,但也与他关系不大了。
季承云眯着眼,想到了不久前离去的小徒弟的脸,又看看眼前因为承受不住威压,单膝跪地以作抵抗的宋斋。
漫不经心的想着原本就不是自己情愿收的徒弟,倘若真是珠玉蒙尘,索性就一直灰暗下去才是最好的归宿。
正德殿的门再次被推开。
侍童带着几位长老与掌门进来了,众人看到殿内的这一幕都停住了脚步,面露出不解的神色。
这是在惩罚徒弟?
那为什么要叫他们这些人来,难不成是想通过折辱宋斋,来达到恶心他们的作用?
众人想到这里都不禁皱起了眉。
季承云当年收徒,完全是因为掌门害怕宋斋这个天生剑骨的剑修好苗子落入其他宗门,又贪图宋家的灵宝法器,而强行帮他收的。
那次之后季承云就跟他们闹掰了,一直待在素玉峰,十几年没什么往来。对宋斋这个大徒弟也不闻不问,白白浪费了他们当初的一番苦心。
掌门一想到这事儿就觉得气结于心,觉得自己十分没面子,连带看着跪在地上受罚的宋斋也很不顺眼。
他大步流星的走上去,抬头厉声季承云问:
“师弟这是何意!”
“徒弟犯了错,当师父的责罚一下,师兄过于大惊小怪了。”季承云一双眸子似笑非笑,不轻不重的回了一句。
这是掌门这十五年来,唯一一次听到季承云叫他师兄,不由神色有些松动了。
宋家近些年正在衰败,纵使宋斋天生剑骨,可天下天才何其多。掌门越想越觉得当初为了一个小辈,而得罪季承云确实划不来。
他觉得季承云现在这样做,无非是在表达对他当年做法的不满。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也该给个台阶下,好让两边继续跟以前一样和和美美,再一起携手共建宗门才对。
掌门摸了把胡子,便顺着话道:“送到刑堂去就行,长老们自有手段帮师弟教训这孽徒,你又何必自己浪费时间。”
宋斋一怔,看向一脸严肃的掌门,还有那些应声附和的长老,第一次有些茫然。
不知所谓何事,也不问前因后果。
只听了一句话,便认定了他的错。原来自己一直尊敬的长辈们,就是这副模样啊。
上层的利益,永远是绑定在一起。
宋斋在此时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付出多少,与原身的处境其实都是差别不大的。
更为准确说,他现在要更加糟糕一些。
毕竟,季承云已经给他设下了一个死局啊。
“倘若师兄知道我这徒弟犯了什么错,便不会觉得我这番做法浪费时间了,”季承云随手指了指宋斋,十分随意的补充,“最近些日子师兄一直在为潜入宗门的魔修苦恼,而我调查到那魔修正是他带进来的。”
“什么?!”
“这,这绝无可能!”
“不会吧,就算因为当初哪事儿也不能……”
虽然宋斋在掌门眼里已经是一颗废棋,生死都毫无意义了。
但这人到底是他领回来的,倘若被安上了与魔修勾搭的帽子,恐怕也有损自己的声誉。
长老们窃窃私语着,掌门听得眉心一跳,冷着一张脸警示了他们一眼,才又回过头来说道:
“师侄一向乖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师弟莫要与我等开玩笑话。”
季承云神色淡淡的:“并非玩笑话,不如师兄再仔细看看。”
他将手中的杯盏扔了下去,白玉在顷刻间摔得粉碎。
而随着分神期修士的威压加强,半跪在地上的宋斋,最终因为扛不住这样的压迫,整个人都倒在了那碎片之中。
宋斋能感受到自己手臂被锋利所割破,腥红的血液顺着伤口溢出,带着淡淡的魔气。
血泊之中,是满目的红与黑。
它们静静的缠绕在一起,也是无法申辩的罪。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啊。
宋斋想起了自己刚刚喝的那杯酒水,还有这地上带着自己血液的白玉杯碎片,有些事情在脑海里渐渐的清晰了起来。
被分神期修士的威压震得五脏六腑都快破裂的疼痛,又或者是此时被许多细小虽然刺伤的疼痛其实是算不了什么的,在此时占据宋斋内心更多的是不甘心。
尽管如此的不甘心,但他仍然清楚自己不能恨,不能被放大的欲望勾引。继续下去只会顺从季承云的心意,在此入魔。
那才是真正的前功尽弃,绝无生还可能。
“魔气!”
“他果真与魔修勾搭在了一起。”
长老们只是愣了一两刻,便开始惊呼。
紧接着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恶意,责骂声与懊悔交织在一起。他们开始商议着如何处死这不知死活的弟子,让人听得耳朵疼。
“这便是你的计谋?”
宋斋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他平静的望着季承云,嘴边又溢出一点鲜血来,他却毫不在意,只是淡淡的说:
“酒又或者杯子都只是引子,宋玉轩在三年前入宗门,而两年前我遇魔修险些身死,你救我时已经计划好了今日吗?”
他清楚自己倘若全说出来,以季承云的性子必然会在这里将他直接了断。但如果说得模棱两可,却能在掌门那里抓住一线生机。
掌门对这个师弟的态度难以捉摸。
宋斋记得剧情的最后,掌门因宋玉轩入魔,在长阳宗大开杀戒。而季承云弑兄证道,接着就被人拥上了掌门之位。
谁都不是什么好人。
所以生机啊。
宋斋轻轻蹙眉,拿起来一旁的当断剑,若有所思起来。
正在掌门与长老们误以为他要奋起反抗,于是作出防备姿态时,却猛然发现宋斋手中的剑,其实是对着他自己的。
下一秒在众人震惊的眼光之中,谢舟手起刀落,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将自己不久前凝结而成的金丹生生剜了出来。
面色苍白的黑衣剑修捏着自己的金丹,神情淡漠,古井无波。
“金丹如初,魔气不过浮于血液。无非是有人暗中陷害,掌门与长老擦亮眼睛看清楚便是,也无需弟子多言了。”
疯子!
这是个疯子!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原本一直稳稳的坐着的季承云都变了脸色。
宋斋手中握着的金丹虽浸过一次血水,却依旧澄净,有着肉眼可见的凛然正气,不受周围任何魔气的侵染。
他用行动证明了自己,可纵使血液中的魔气不过是他人算计,只流淌在表层。
对于这些人而言,一个能够面不改色亲手剜出自己金丹的人,就算不是魔修,也绝对不能留在宗门内了。
但宋斋此时并不在意这些。
他的前路无论怎么走都是死局,倒不如破釜沉舟,向死而生。
想到这里,他将手中的金丹略带嫌弃的扔向了季承云。嘴角却还是含着笑,眉眼间不见一点郁色,一副温润矜贵的模样,仿佛刚刚做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已证于道,无愧于心。”
“那么诸位长老,弟子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