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孩
月光落满庭院，汇聚成浅浅的银辉。如同清亮的白纱垂拂在桌案之上，又流淌进朱红雕花的窗棂。
檐下的雪已经被打扫得很干净了，竹桌上放着的白瓷杯盏冒着缭绕雾气。宋斋推开门，便看到朦胧之中，神仙似的童子正抱着小暖炉浅眠。
这童子叫江近秋，是他在秘境中救回来的。
目不能视，且身体羸弱，不是修道的料。加上又不知为何受了极重的伤，放到寻常人家也怕活不长久。
宋斋当时不知该如何处理，思来想去便将他带回了长阳宗，一直自己亲自照料着，到现在已有五年之久。
四方静谧，宋斋静静的望着江近秋精致的睡颜，与那蒙于眼上的白绸，喃喃自语：
“这可不是睡觉的地方，怎么总是不长记性。”
他轻叹一声，强撑着随时可能昏过去的身体，给自己施了个清洁术法。然后才缓慢的走向了那睡着的孩童，想将他像平时一样抱回房内。
但天不遂人愿，宋斋没能走几步就因腹部突如其来的疼痛而骤然倒地。
在方才，他的金丹被人捏碎了，一身的修为也彻底的掉到了筑基期。想来是季承云的手笔，但宋斋也不太在意了。
先破而后立，他能成功走出正德殿，已是幸事一件。
“宋宋？”
一道稚嫩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宋斋抬头看去，发现江近秋已经醒了。并且鼻尖微动，表情有些难看，想必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即是用了清洁的术法，身上的血腥味也是掩盖不住的。他方才强行忍住疼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现在想想其实也没什么意义了。
正德殿上发生的事情瞒不了多久。
他还记得离开时，掌门那惊恐又不可置信的眼神，还有那对自己血液中魔气的嫌恶。
想来不论正德殿内那些长老如何商议，又会不会因为自己方才那些话怀疑季承云，一个身染魔气、毫无利用价值的弟子，宗门都已经不会留他了。
只是在他离去后，江近秋又该怎样活下来。
宗门会迁怒他吗？
他有能力照顾好自己吗？
人在穷途末路时，想法总是要比平时多上许多。可再多的想法，在现在的情况下都没什么实际意义。
宋斋捂着小腹站起来，但伤口又开始流血了。他怕江近秋闻到这样重的血腥味，下意识的想离他远一些，却在中途被一双干净白皙的手拉住了。
“疼吗？”
江近秋声音清冷，如珠玉落盘，语气中却带着隐约的怒意。宋斋听到后习惯性的想张口说不，却又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因为他疼。
并且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不是□□上的，疼痛更多来自于内心。
对命运的无力，又或者是对未来的迷茫。他就像是站在一块浮木上，只能够随波逐流，而更为可怕的是连生死也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
宋斋低垂着睫眉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坐到了那冷着张脸的小童子身边去。
他说：“疼。”
“疼才会长记性。”
江近秋嘴上这样说着，语气也十分不好。但手却不自觉的将带着一身寒气的人往自己怀里搂，并且小心翼翼的轻抚着他的背部，顺带着帮忙整理那杂乱的头发。
小暖炉散发着热气，天又开始飘起小雪来。
宋斋在江近秋的投喂下吃了止血药，又喝了茶水湿润干涸的唇。大脑也终于抗不过这温暖，昏睡了过去。
面无表情的小童子察觉到这一点，用斗篷轻轻的掩了掩吹来的风雪，然后毫不费力的将怀里的年轻剑修抱了起来，走向了房间内。
可能是实在疲累，宋斋夜里睡得很沉。
今早他醒时还有些头脑不清晰的，一直下意识的往温暖的地方蹭，将跟着自己一起睡的小童子搂得紧紧的，不肯松开半点。
这样的行为持续了半刻钟，一直到宋斋在把自己脑袋蹭进江近秋怀里后，才忽然意识到事情有那么一点不太对劲。
他身体有些僵硬的想要将自己挪出来，但却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将他的脑袋摁住了。
“宋宋，别闹。”
江近秋声音有些沙哑，说完又按了怀里的人一下，像哄小孩似的，开始轻拍着宋斋的背部。
他还没睡醒，这几乎能算是下意识的动作，十分熟练，像是做过无数次。
而被这么一弄，宋斋整个人又变得困倦起来。迷迷糊糊的再次睡了过去，一直到中午才慢慢醒过来。
但身边已经没有了江近秋的影子。
朱红的窗开了小小的缝隙，偶尔有风吹着雪进来，但屋子里点着炭火，宋斋怀里还被塞了个小暖炉，起身时倒也不感觉寒冷。
他腹部的伤口被好好处理过，手臂上的白玉碎片也被挑干净了。白色的绷带绕了好几圈，还打上了精致的蝴蝶结，是谁做的不言而喻。
宋斋随意找了件外袍穿上身，整理乱作一团的被子时又记起了早上发生的事情，不由耳朵有些发红。
他与江近秋五年来都是睡在一起的。
素玉峰除了顶端的正德殿，能住人的就只有山腰上的一间小院子。小院子十分破旧，原来是给每周来打扫的外门弟子居住的，所以只有一个主屋，外加一个简陋的小厨房。
按道理来说，宋斋身为亲传弟子是不应该住在这里的，但由于季承云不开口，掌门又不想自找麻烦。两边都没给他解决住宿问题，便只能在这里将就了下来。
剑修算是苦修，对于环境上倒也没有多大要求。所以尽管宗门内风言风语传了一大堆，每天都有人过来嘲讽一二，宋斋本人倒也没觉得是受了折辱，十分平静的住了下来。
不过在把江近秋捡回来后，房子太小的弊端就逐渐显现了。屋里只有一张床，倘若为小孩再加一张便没什么活动空间了。
宋斋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放弃思考，直接两个人睡一起得了。毕竟江近秋眼睛看不见，想必晚上有时候也不太方便，挨在一起也算是能够多照顾着一点。
想是这样想，而实际上在江近秋到来之后，饮食起居上，还是他受对方照顾的更多一些。
虽然小孩来时才五岁，眼睛也看不见，但适应能力却是十分强大的。天天四处溜达不说，回来后还会踩着小板凳做饭吃。
并且天天早睡早起，一度让他的作息时间也跟着正常起来。
宋斋洗漱完，正回忆着往事，就听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神仙似的小童子面瘫着脸，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醒了？”江近秋将食盒放到了桌子上，微微侧首‘看’了宋斋一眼，“醒了就过来吃饭，今天煮了粥，煨了鳆鱼豆腐。”
说完听到动静，又补充：“穿鞋再过来。”
宋斋闻声一怔，看着自己的脚沉默了会儿，就又坐了回去穿鞋，眼神却一直盯着那边的食盒。
他不是爱吃鱼的人，甚至有些厌恶。
但江近秋做的鳆鱼豆腐，味道却是极其鲜美的。
鳆鱼切片放入鸡汤豆腐中一起烹煮，加上葱香蒜，淋一层油，光香味儿就飘的老远。
鱼肉融合了鸡汤，每次他都能吃上好几碗饭。
宋斋穿完鞋就乖巧的坐到了椅子上，看着江近秋摆放碗筷。十岁的小孩已经长得很高了，不再需要像以前一样踩着凳子，他动作流畅，做起事来十分迅速。
桌上除了鳆鱼豆腐和薏米桂花粥以外，还有炸的金黄金黄的糖饼。糖饼撒了层芝麻，闻着就香甜可口，看着也格外的诱人。
宋斋握着筷子心情好了许多，加上江近秋一直没问受伤的原因，他便也短暂的遗忘了金丹被碎和无故蒙冤的事情，开始品味美食起来。
吃完午饭，就到了练剑时间。
以往他都会练一下午，然后傍晚再打坐修行。
但今天的宋斋想了想自己现在的处境，果断的放弃了之前的日常，搬了两个摇椅，跟江近秋一起在檐下吃茶赏雪起来。
江近秋对于这一反常态的操作还是没发问，只是回去屋里给他拿了个小暖炉和披风，又在椅子上垫上了兔毛毯子。
“过得怪精致的。”宋斋喃喃自语，随手就摸了一把小孩光滑的头发，将暖炉又放回了他手上，“我不怕冷。”
他不怕冷，但江近秋怕冷。
小孩身体不好，天气一有变化就容易生病，冬日里发烧更是常有的事情，好几次他都以为快要挺不过去了，天天用灵力给小孩供养着气血。
而他虽然现在修为掉到了筑基初期，丹田也受了重创。但好歹也是个修士，体质还是比江近秋强上许多的。
暖炉放到了他这里，也是浪费。
“不怕冷，又不是不冷，”江近秋微微蹙眉，又给塞了过去，顺便将宋斋的披风给系上，“拿好。”
宋斋对这番操作沉默了片刻，还是没拒绝。
赏雪算得上是雅事，但江近秋眼睛看不见，对于他而言，这项活动基本上从搬出凳子来时，就已经结束了，只能端着茶盏颇为乖巧的坐着。
宋斋不是没考虑到这一点，今天的主要目的也不是为了在这里吹冷风，而是想说说昨天发生的事情，还有小孩今后去留的问题。
宗门里的人没来赶人，掌门大概也还在思考对策，未来还有很多不确定，但他却没办法假装一切如旧，在这里继续过下去。
他必须得仔细想想江近秋以后的路该如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