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039
白小棘没有犹豫，直接反手一压，将那人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然后低笑声入耳：“看你弱不禁风的样子，手法还挺果断。”
阿青右手在她腕部轻轻一弹，她便立刻卸力收手，眼看着少年像泥鳅一样溜走。
少女在黑暗中抱着胳膊，眼里殊无笑意：“我听闻江东百里亭上下井然有序，你一个侍从，抛弃自家的少爷独自跳了姑射海，真是了不得。”
阿青挑眉，歪头看她：“小白姑娘这是要兴师问罪？”
白小棘很是不喜欢“小白”这种叫法，又觉得自己的后脖颈像是被人拎起来似的发麻，她迎着对方戏谑的眼神：“您高风亮节，我辈敬佩都来不及，要不是你，我们也不能这么快知道姑射海有没有水。”
值得一提的是，本来激动万分的何笑，这会儿终于恢复了昏昏欲睡的常态，似乎决意要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陈镜文见那俩人一交谈便电光石火的样子，唇角有些僵硬：“小七，到这边来。”
白小棘从善如流地走到他身后。
就在这时候，那低矮的黑色石屋里头，传来一声尖利的惨叫声，是来自幼童的纤细而痛苦的哀嚎，后面又一声高过一声。
雁霜月面露不忍，正要握着刀往前一探究竟，被温冰玉拦住摇摇头。
“这里面还有别人。”
从她那个角度正好能见到被火苗映红的室内墙壁，有一个高大的影子从透风的窗口浮现出来。
白小棘一见到那影子，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里。
她后退了一步，陈镜文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一条棉质防风披肩披在她身上，只露出一张几乎要冻僵的小脸。
“你累了？要不要我给你画一个安神符？”
“没事。”她强颜欢笑，注视窗缝，皱眉听着里面哀戚的声音。
何笑：“我说……我们就这么听人家打孩子？这好吗？”
白小棘摇摇头，里面并不是在打孩子。
姑山白看着眼前这个身形挺拔、站在她面前将她衬得无比渺小的人。
“呜呜呜呜！”她从喉咙里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声，白皙的小脸上全是泪痕，痛苦和无助的眼神简直不是一个孩子会有的。
世上本来不应该有人会对她的哭泣声无动于衷，可是这个男人显然是变数中的变数。
姑山白跪坐在地上，两手捧着做出祈求的姿势，用力抱着那男人衣角的狼毛：
“爹爹，我不要去！”她哽咽着，话语支离破碎，“阿爹，我不要这样，我不能去！”
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就像是宣判一样对她说：“你是姑山部族的神，带荒人走出姑射海、走出穷极山，这就是你的命！”
许久，那呜咽声变得断断续续，像是快要扯断线的风筝。
看到这儿，往事又上心头。白小棘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一摸，才发现有水渍。她连忙将那水渍擦干，不敢看周围有没有人注意她。
试探性地转头，发现所有人都盯着她的脸看。
火光中，这面容堪称凄惨而空洞。
阿青指指她眼角：“这里风大，不擦干的话会刮得人生疼。”
原本大家都在思考里面这个“姑山部族的神”会不会就是那个后来名震天下的姑山神女，但是突然间白小棘就泪流满面，直教人措手不及。
“躲一下。”陈镜文轻轻把她拉到后面的灌木丛中。
其他人也跟过去，何笑恹恹地说：“我们便眼瞧着打孩子？”
温冰玉解释：“你作为百里亭的人，应该也知道情景式的秘境试炼有时候不能轻易破坏情境完整性，而且在这里灵力并不一定能起到作用。”
说着，温冰玉指尖淬了一点灵气，向那灌木枝条劈去，但是原本应该轻而易举被削掉的枝条，还是好端端地在那里，这足以见得他们的灵力并不会有用。一切还得从长计议。
并没有等多久，就有一个身影慢慢踱出石屋，这狼一般冷硬的黑色长发和挺拔宽厚的身躯都彰显着这人的力量，他停在门口片刻，便迎着月光向另一边走去。
白小棘从见到那人背影的那一刻，就开始轻轻颤抖。
连雁霜月都忍不住了，拍拍她炸毛的柔软发丝，问道：“你这会儿是怎么回事？刚才在水里太冷了吗？”
说着，雁霜月也把自己脖子上原本属于白小棘的绛色方巾拿下来，给嘴唇发白的她系在脖子上。
“走吧，我们去看看她。”
第一个踏进去的是陈镜文，他手里还握着之前那只弹弓，蹲在地上眼神凄惶的小孩见到他，立马揉了揉脸，翘起唇角，露出一个堪比春日暖阳的甜笑。
“哥哥，你来啦？我都等你好久啦，见到你真好！”
所有人都面上一怔，方才大家都听见她在里面是如何哭嚎祈求的，虽然不知道天下有哪个父亲居然会让自己的女儿这么伤心，但是她未免也恢复得太快了？
陈镜文眉眼柔和，俯下身，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符纸，拿它编了个草蚂蚱，然后用弹弓将它弹了出去，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妙法。
姑山白开心地拍起手，一点痛苦的神色都见不到：“哥哥你好棒呀，你怎么这么聪明！”
说着，她突然抬起头，又看见戴着银面具倚着门的少年。
“阿青哥哥！你也来了呀！”姑山白从地上站起来，眉梢也生动起来，“还以为你们都不会来找我呢，我已经好久都没遇到陌生人了……”
说着，她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脸，那力气绝对不小，白小棘觉得自己手心都痛。
姑山白小小的脸蛋上留下一个红印子，但是她还是笑得开朗：“别担心我呀，我爹爹对我可好了，他特别爱我……只是我太让他失望了，我总是让他失望，不过我一定会让他骄傲的！”
雁霜月突然有种感同身受的落寞，小时候和母亲一起流放到雁墟以北，她和弟弟总是不听话，惹得阿娘有时候以泪洗面，每当那时候她都会觉得自己真是个罪人，只是后来再也不那样觉得了。
如果说童年是压抑和不幸的，真的需要用一生来治愈。
于是众人就眼见这位平时冷若冰霜却长了一张温暖面庞的女子，走过去弯腰轻轻对小女孩说：“姑山姑娘，我们或许并不能帮你什么，但是如果你想摆脱自己的父亲的话，可以讲给我们听，即使这里……说出来，也许我们能让你真的快乐起来呢？而不是在陌生人面前假装自己是个正常的快乐的小孩。”
雁霜月这样说的时候，白小棘就在她身后默默看着，然后一笑，室内温暖的火苗映在脸上，即使是这样的红光都遮不住落寞。
这里只不过是秘境而已，只不过是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幻化出来她的童年故地而已，她年幼时的这段生活，在近亲近乎死尽之后，便没人知晓了。
小时候的她从来没有见过来自南方的陌生人，年复一年重复着被摆布的人生，直到更早之前的记忆浮现出来。
其实千年前的风雪夜，并不是她第一次被亲近的人背刺一剑。
想到这里，白小棘紧紧抱住自己的胳膊，眼前的小孩不再是小孩，站在那里眼神懵懂地看着雁霜月的，仿佛就是死在过去的真实的自己。
温冰玉走过去，天生善于共情也让她对这个小孩子充满了爱怜。
“姑山姑娘，你父亲是要让你做什么你不愿做的事？”
姑山白一听到这个问题，笑意就僵住了，眼神躲闪，嘴角也泛起了苦涩，两手抱住陈镜文的胳膊，略显慌张和痛苦。
“别怕。”陈镜文拍拍她的脑袋。
白小棘冷着脸走过去，掷地有声地说道：“如果你不说出来，没人能帮你，难道你就愿意被人摆布吗？难道你天生不懂得反抗吗？”
越说越声嘶，温冰玉都吓住了：“小七，你怎么了！”
怎么可以这么对一个刚刚哭完的小孩子说话？而且方才小七分明也为这小姑娘流泪了啊……
想不通，白小棘也想不通，她还要再上前说点什么，却被一双手拦住，那人扯起她脖子上的绛色方巾，套在她头上。
“小姑娘，就是感情太泛滥，想哭就哭吧，别说话了。”说着，阿青把方巾下晕头转向的少女拉近自己，贴在冰冷的石屋墙壁上。
陈镜文看不下去：“放开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没有持续多久，陈镜文把她拉回来的时候，白小棘固执地不肯扯下方巾，又让阿青给笑话了。
“她自己都想缩着，你这么急做什么？”阿青笑得像个长安城的浪荡公子，但这句话意有所指，所有人都了悟。
是啊，一个小孩子，就算是秘境中的人，也是有人的特性在的，凭什么认定她愿意卸下所有心防、抛弃自己的生存方式、和他们这些同情心泛滥的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起倾吐衷肠？
温冰玉和雁霜月起身，深深地看了垂头的小孩子一眼。
雁霜月见到她就想起了自己已经十几年未曾谋面、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的亲弟弟，于是她还是柔声问道：“你愿意让我们了解你吗？”
姑山白挠着自己的手心，抬眼看着这些性格各异的陌生人，其实这两位善良美丽的姐姐和两个漂亮的哥哥，还有那个不怎么说话的哥哥，她都蛮喜欢的，但是那个蒙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姐姐，令她有种害怕的感觉，甚至都不怎么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年幼如她，也觉得白小棘的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悲悯。
“我可以把你们介绍给我的爹爹和阿娘。”姑山白笑得非常愉悦。
“不必了。”
一个令人意外的声音，突然响起，是方才让他们记忆深刻的小女孩那个凶狠爹爹的声音。
带着身居高位者的气势还有与生俱来的野性。
“客不知从何而来？小女照顾不周，也是我有失远迎了。”
所有人都礼貌性地回头，抱拳致意。
“某来自穷极山南边千里之外的……陶然亭。”陈镜文这样说着。
其他人也纷纷自报家门。
“还有我的小师妹。”陈镜文伸手，诧异地看到白小棘还没有扯下方巾。
姑山族的大族长姑山执野露出友好的长辈微笑，抬手向那绛色方巾：“这位是？”
白小棘在方巾下听到这个声音，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惧意和悲哀重上心头，肩膀轻颤，她以为自己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但还是慢慢开口：
“小棘……我叫白小棘。”她扯下绛色方巾，面上有种决然的冷意，转头看着那面部如刀削斧凿一般深刻而立体的中年男人。
姑山执野有些意外，但只是笑笑：“白姑娘，初次见面，望你在此间冶游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