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姬」15
长鸢其实很久就和莲花教的人打过交道。
莲花教的信徒为了与神女联系，挖了条密道，由长阳宫通往民间。
他们会经常选出代表偷偷进宫，长鸢一觉睡醒，走出去，总是看到自己的寝殿外摆满贡品和红符祈愿牌子。
长鸢知道他们大多是贫穷的百姓，可他们在寝殿外烧的那些香实在折磨人，不知是什么做的，点起来烟雾缭绕，好像三年没洗过的鞋底子被烧着了一样。
系统夜夜去房顶上睡。
贫苦朝代，百姓心有所往是好事，可前夜她又被呛醒，实在受不了了，翻身下床去抓殿外跪地上祈祷的布衣小女孩。
“你们到底烧的什么？”她面容疲惫，有些咬牙切齿地问。
“神、神女……”小女孩有些害怕，但仍壮着胆子，“是……是牛粪。”
“……”长鸢深呼吸，这一吸，吸了一大口烟气，她感觉自己要窒息了，“谁教你们的？”
“是教主！教主跟我们说，只要将最好的献给神女，她就一定会听见我们的心愿！”
田地靠粪土肥沃，对清贫百姓来说，这也许真的算是“好东西”。
“神女，你不喜欢吗？”小女孩问。
“……喜欢，”长鸢手抬起来，摸了摸女孩的头发，“可以帮我传个话吗，让你们的教主有空来见我。”
殿内昏暗，但女孩的眼睛亮亮的，脆生生答应，“好！”
不久之后，教主如约而至。
是个瘦高的白面少女，穿着普通布衣，浑身上下坠满奇异的银饰，神采奕奕，眸内好似有火光。
她说，她叫吉淼。
她们的初见并不平和。
吉淼是那之后的某个午夜来的，彼时赵齐两国大战将近，长阳宫把守得很严，到处都是文公的耳目。
吉淼孤身一人，踏着明月的光辉，像片叶子悄无声息地飘入寝宫。
有教徒提前告知，所以长鸢很早就在珠帘后面等她。秋风清凉，她们面对面站着，影子斜斜拉得很长。
“你想要什么？”初次见面，长鸢微微打量面前的人，问她。
长鸢看到无边无尽的黑夜中，这只潜伏很久的雌兽亮了亮眼睛，像千千万万个野心家那样，风平浪静下的一双饱含欲望的眼睛。
“我是来迎接你的，神女。”吉淼弯了弯眸子，笑意盈盈地说。
今夜没有信徒再来膜拜，殿里只有她们两个人，穿堂风过，将宫纱高高扬起。
四周太安静了，不知道吉淼用了什么手段，今夜把守在寝宫外的士兵都不见了踪迹。
长鸢并不在意对方的手段，她开门见山，眸光因夜明珠的明暗变化着，“以后别来了，我不是神女。”
吉淼神色如常，仍旧在笑，身上的几片银饰沾有血迹，泛着晦暗的光芒。
“你是。”她笃定道。
吉淼腰上用粗红绳系了一把匕首，华丽的宝石装饰刀鞘，与配饰挂在一起，眼花缭乱。
见长鸢盯着匕首看，吉淼手掌覆住刀柄，拔出来，将匕首递向她，刀身明晃晃。
“等齐赵两国开战，我带你走，神女，我们一起结束乱世吧。”比冷刃更清寒的除了月光，还有吉淼的那双眼，平静无害的微笑中囊含杀意。
长鸢没有接，看着吉淼悬停在半空的手，摇了摇头。
风动铃响，吉淼身上的银饰也随着她的动作沙拉拉撞击，匕首被她用力插了回鞘中，她脆脆笑了，“意料之中。”
两人四目相撞，看着对方冷却下来的明目，长鸢又问了一遍，“你想要什么？”
“怎么又问？你还真是神不成？”吉淼声调缓慢，走到雕刻精致的墙壁边，借着夜明珠的光芒，欣赏绵延的壁画，“我说了，你就能实现我的愿望？”
她语气轻飘飘的，全然无方才信仰膜拜的情感，像是扯下伪装的纱衣，露出本来的面目。
这个人根本就不信有神女，却要以神女的名义建立一个教会，还能使燕无也参与其中。长鸢忽然有了兴趣，“莲花教……为什么是莲花？”
那日在天际的异象，是龙才对。
墙壁上，蓬勃的火苗以朱砂勾描，吉淼认真地盯着看，没回答她，似乎沉浸在画中。
她看的是古代一位将军征战的故事，画的将军攻破敌军城池的情景，断壁残垣与繁复的火焰花纹占据整面墙壁。
“齐国的很多百姓们说，他们梦见长阳宫上方出现了一条龙，盘旋在王姬周身……”过了很久，吉淼才缓缓说道。
她又停了下来，还在久久凝视壁画，长鸢没追问，静静等待下文。
“前几年小国之间战争频繁，我被困在城中，差点就死了。城里闹饥荒，人人易子而食，小的吃完，就吃老的，老的吃完，就吃弱的……像噩梦一样，那时候，几个男人举着锄头，要把我捉去煮了。”
吉淼神色平静，“我拼命逃，跳进泥池子里，顺着水流飘了很久，飘到一片荷花丛里。莲蓬和藕都被人摘光了，只剩几支新开的莲花骨朵，在水中亮晶晶的，真美啊……我想活下去。”
“在那之前，我饿了很多天，这些花就是我的希望，我把花吞了下去，有点苦，但好歹肚子里面有东西了。拼尽力气上岸后，我继续寻找躲避的地方，直到城破，才趁乱跟着灾民逃了出去。”
墙壁上的战火仿佛有了实形，在吉淼眼中烈烈灼烧，烧出万物生长。
她手掌盖住自己的腹部，笑了，“它们在我的肚子里继续开花，我会让它们长满天下，直到莲叶田田，鱼戏其间。”
“他们说他们在梦中看到一条龙，可我偏说我看到的是一朵莲花，这般与众不同的说辞，他们开始相信我也承载天命、侍奉神女而来。”
忽然，吉淼手中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像闪电转瞬即逝，长鸢再一眨眼，吉淼握着匕首朝她走过来。
“我不想伤害你……但你必须跟我走。”吉淼与其说是攻击，更像是恐吓，持匕首步步缓慢，渐渐逼近。
“你想当帝王吗？”长鸢并不慌乱，也不后退，她忽然这样问。
像落雷劈得世间哑然无声，连风都凝滞一般，氛围诡异地冷下来，如果周围有人，她的话一定会让所有人大惊失色。
吉淼面露诧异，随即转为微笑，停下脚，“大逆不道啊……王姬。”
她没有回答长鸢这个“大逆不道”的问题，但目光坚定，一如壁画上绵延不绝的野火，生生不息。
这就是答案。
长鸢笑了笑。
这才有意思，帮一个女孩去夺天下，比惩罚什么坏人、攻略什么任务要有意思的多。
她走上前去，在吉淼略疑惑的目光中，指头夹住刀刃，轻轻将匕首握在手中。
“夏王被带走后，来长阳宫接我。”
繁复的壁画下，光线昏暗，她们像是在山洞里进行古老仪式的古人，两个人都是聪明人，吉淼瞬间明白她的话。
不深究长鸢态度的变化，吉淼嘴角勾了勾，恢复满面笑意，“交给我吧，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