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奶奶去世
朱瑞年除了想认我当干儿子那段时间让我有点讨厌他以外,其实我对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尤其在此之前。比如说,像豺狗子这种留守妇男家里总是乱糟糟的,生活没个生活的样子,但朱瑞年家收拾得还很干净的。再比如说,他总是记着别人对他的好,而对他的不好,只要他能遗忘的,就选择了遗忘。
甚至有些事,让我看到了他身上的很温和的一面。
那时我快小学毕业了,按大人的说法,我该懂事了,实际上呢,我还不知道什么叫懂事。那段时间,奶奶生病了,爸妈为此不得不放下很多活来照顾奶奶,对我也特别好,哪怕有时犯点错,也不会受到责罚。除了有时候会想到奶奶外,感觉过得还挺好,就少不了和同学们在路上多玩玩儿。
这天上学前,我爸还跟我说:“放学了早点回家,别在路上玩,大热天的,水都没得喝。”
但那天,我还是因看见几个同学在稻田抓黄鳝,也跟着跑了过去,因为怕把裤子弄脏,不敢到泥水深的地方去,在边上折腾半天,也没有弄到一条。看见一个同学弄了满满一瓶,于是和他商量说我拿东西和他换。最后他给了两条小的,我给他是一枚一直放在我书包的崭新的硬币。
拿着黄鳝还没到家,便看见我家来了很多人。
“快点把你的东西放下,去看你奶奶!”
我还以为是我奶奶病又加重了,正找放黄鳝的地方,朱瑞年一把将黄鳝夺了过去,还边喊着“等一下,等一下!”
我跑到堂屋,看见屋里的高板凳上放着一口涂得漆黑的棺材,我爸和另外一人正要将棺材盖盖上,见我来了,我爸又把棺材盖挪开了一些。我看见了已经穿上了寿衣的奶奶。我明白她已经去世,但是我不相信,不接受,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快拉走,别让眼泪滴她身上了。”我听见有人说,随即便感到有一只大手把我往门外拖。我看着我爸又开始封棺材,他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已经哭过了,两个叔叔也是如此。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进入我耳朵的声音便是我自己的哭声、不时的锣鼓声、不时的爆竹声以及姑姑们或真或假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当晚,守夜的人来了不少,吃过相当于端午中秋节水平的饭菜后,我爸和叔忙碌得差不多了,便陪来客打起了扑克牌。我因在吃饭的时候,边吃边哭,噎着了,有些难受,一时也没了困意,看着他们竟然有心情打牌,我实在不理解。我很想去把牌桌掀了,但我知道,如果我掀了,客人就被得罪了,就没人守夜了,于是我又哭了起来。
我妈知道我和奶奶亲,见我还没有睡觉,拉着我去睡觉。当她拉着我的手腕的时候,我便想起了我奶奶。那时我才一二年级,奶奶带我去姑姑家玩,半路突然下起了雨,因为就带了一把伞,所以她紧紧的抓着我的手腕,让我贴着她走。
“这么大孩子还要奶奶拉着呀?”有人看见了问。
“要不是下这雨,你能拉住呀?”奶奶回答说。那时觉得那雨天的路还挺长,可如今觉得它好短好短。
因为我的床被远道而来的亲戚占了,我只好去睡凉椅。我妈从衣柜随便给我扯了一件毛线衣当枕头,我枕着过了一些时候,终于有了睡意,很快进入了朦胧的状态。
我枕着着毛衣和小时候枕着奶奶的毛线马甲的感觉太相似了。在上学前班前,有一次我爸妈外出了,奶奶带着我下地干活。她在一边锄地,见我困了,便把她的橙色的毛线马甲铺在地上,让我睡在上面。当时我很快就睡着了,那应该是我第一次在野外睡觉,奶奶马甲上淡淡的樟脑味我永远也忘不了。
当晚,我不知道是随着梦境穿回到了那一天还是从那一天穿回到了当晚,当时只是觉得为什么不能再半路遇见奶奶,如果遇见了,我一要告诉她,让她不要走。但事实上,如果我真遇见了,她可能会告诉我,她要去找她要寻找的人。
奶奶一生要寻找的人应该不少,第一个当然是我爷爷。奶奶和爷爷相伴整整六十年。年轻的时候偶尔有过争吵,但过了五十岁后,再也没有发生过口角。不管去到谁家,还是谁来家里,论到他俩的关系,他们总会说起的一件事便是他们二十来年从没有发生过口角的事。
爷爷为了几个儿女的事,欠了许多债,他有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都在过着还债的生活。从当时的驴打滚,到后来的一毛五的利息,到后来的七分,再到三分,他都还过。也有一些是介于人情借的,没要利息。有利息的难,没有利息的更难,有一笔没有利息的钱,可让他们吃尽了苦头。
因为大家的收入来源并不多,往往在手头紧的时候更是一点着落都没有。那位债主在这种情况下,便只能找爷爷他们要。每次在爷爷家,见爷爷拿不出来的时候,就一顿闹,也不管年纪大小,也不管情分不情分的,什么尖酸刻薄的话,只要想到了,就要说出来,好像这样的话才能表现爷爷对他的亏欠。这时候,奶奶便赶紧挑好听的安抚债主,手忙脚乱地做好吃的伺候他。
债主走后,爷爷在一边垂头丧气,或者默默流眼泪,奶奶便回过头来安慰他。
为什么我爸、我叔叔不帮忙把债还了?我是一直没有想通的。在我爸他们那个年代,结了婚大多是立马就分家的,分家后,基本就是两家人了。但亲情不应该是割舍不断的吗?
爷爷是一年多前去世的。爷爷可能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所以想去每个儿女家住几天。可是刚到大姑家住了三天,突然就闹着要回家,回家的第二天夜里就去世了。
奶奶说,她夜里感觉冷,叫了他几次,没有叫答应,以为他睡得太死,第二天才发现他已经走了。
丧事完后,奶奶便去每个儿女家住了几天。住完回来,说了句:“我也没什么挂念了,就等着去找他们了。”
我常常在想,其实哪怕一辈子不结婚,也没什么的。但看看他们,我还是盼望能找到一个真正的灵魂伴侣。
之后,奶奶经常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打盹。有一天,突然跟我们说,她看见爷爷 还有我二伯了,他们都穿着中山装,都一样的年轻,他们一前一后,在门口的石板路上走着。像极了以前走骡马大道去赶集。我婶婶笑她:“他们还认识你不?多半不认识了吧?”
奶奶之所以想二伯,是因为二伯英年早逝了。奶奶一共共失去了两个孩子,在短短的两年里,二伯和五叔。五叔因为在饥荒的时候因为实在扛不住饿,偷偷吃了好多观音土,等肚子大起来后,微笑着回到家里,最后挺了五天,最后被活活胀死了。那时候大家被饥饿折磨,哭都没有力气哭。
二伯死于1974年。当时,他在一所学校教书,因为他的工作,家里人担心他总有一天会回不来,担心着担心着,就已经麻木了。突然一天,爷爷回来,说老二可能回不来了。
“不,我要去把他找回来。”
“不行,过了今晚再说。”爷爷怕二伯被点天灯,所以不让奶奶去。
二伯没有被点天灯。第二天,家人去找,找了好几天也没能找到,就在大家要放弃时,奶奶隐隐约约看见水库边上飘着什么东西,带着不祥的预感,她慢慢地靠近,等靠近了,发现那就是二伯。
二伯是被水泡胀的,她的肚子比五叔的还要胀。但奶奶硬是拼着她常在地里劳累的身躯,一步一步的,一个人将他背了回来。当时奶奶的心,只有在某个地方,再见到二伯,二伯依旧还是那个带点书生气的小伙子时,才能受到真正的安慰吧。
我常常想到这些便忍不住流泪,有时听着姑姑和亲人们讲起爷爷奶奶的事也是如此。纵然之前有过一些摩擦,周围的乡邻在守夜的时候,也会不时念着爷爷奶奶的好。这些话语的仿佛是一枚枚的催泪弹,让我的眼睛那几天没有消退红肿。
我忘了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晚饭开席的时候,我一个人默默坐在一个角落,朱瑞年看见了我,拉着我去吃饭。我默默地吃着,他坐在我旁边,还给我夹了菜。
“你奶奶是好人啊!”说着,他抬头望了望撑起来遮雨的蛇皮布,努力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