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荒野孤坟
“那时你爸都还没有结婚,我为了一口吃的,在你爷爷家帮忙修猪圈筑墙,有人问你爷爷快六十大寿了吧,就这样,就把话题聊到了生日上来。”朱瑞年继续说。
“‘你生日是哪天?’有人问我。”
“‘他爸死得那么早,他怎么能记得?’”
“‘我记得,五月十六。’”
“当时,你奶奶肯定听到了。吃饭的时候,特地递给我一个荷包蛋。‘来,今天你过生日,吃个荷包蛋。’我没有忘记我的生日,但往往会忘了哪天是五月初六,也没正经过过生日。当时我真的不敢相信,那天就是我生日,更不相信,那么多人中,只有我一个人有鸡蛋。”
说着说着,朱瑞年也落泪了。我不知道奶奶咽气时他有没有落泪,但当他在我旁边落泪时,我能感觉到,他的眼泪是有温度的。我为他还记得我奶奶的好,还在为我奶奶落泪心里由衷的感谢他,因而看他也很亲切。
如果说朱瑞年能活下来算是奇迹的话,我奶奶能活下来,再有我们这么多的子孙,更是奇迹中的奇迹。奶奶给我们讲过,自打她记事起,便是无尽的饥饿。放羊、割草、自打她能做事起,这些事便没有停止过,换来的却是稀粥、野菜和树皮。
奶奶六七岁时,她们家喂了一只羊,有一天她和姐姐睡觉后,她们父母将羊给杀了炖了吃了。第二天,她们起来打算去放羊的时候,哪里能找到羊。姐姐找到了拴羊的绳子,想到了什么,走到灶台后,揭开锅盖,看见的便是啃得干干净净的羊头骨。奶奶想要伸手去拿骨头看能不能找到残留的肉,被姐姐把手打了回去。
奶奶当时就哭了,可是她姐姐却一直没有哭。
“他们一点都不爱我们了,但是我会一直爱你的。”
姐姐一直爱着她,用生命爱着,那一年冬天特别冷,而她们没有被子,只能相互抱着取暖,但每次都是姐姐从后面抱着她。那是她经历的最冷的一个冬天,也是最暖的一个冬天。没过几天,姐姐就病了,这个病,便是她生命终结的开始。奶奶怎么也不会想到,此后多年,她都是一个人孤独的飘零于这个苦难更迭的世间。当和爷爷走过半生之后,再一次进入分离后的孤苦之中。
要是真的找到了他们,该多好啊!这样,奶奶的心才会最终变得完整吧?奶奶去世后过了几年,我因为常常想到很多事,于是有了一件事成了我终身的盼望,甚至让我没有那么惧怕死亡,就是我死后,一定要去找我奶奶,看看她最后有没有因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在身边而获得幸福。
我不知道,因为这些年社会物质越来越丰富,我们能给予爷爷、奶奶物质上总归会多一些,假如她能多活几年,多享受一下这个世界的美好,会不会更满足?但我真的很希望的让他们看到我娶妻、生子,那该多好啊,只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对于很多人只是遗憾,而不是单单提醒。
抬着奶奶上山的时候,几十个花圈排成一排有半里长,鞭炮一路都没有停过。好多人都因为弥漫不肯散去的烟呛得不停咳嗽。抬棺是一个很重很累的活,主要是按习俗,在整个行程中,棺材不能落地,而这次路程很远,所以好多人都得换好几次,只有一个人没有换,那就是朱瑞年。这事我爸后来是向他道过谢的,我也由衷地感谢他。
当棺材被放进预先准备的坟墓时,姑姑们又哭得不行。她们的哭声使得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姑姑们哭着,便有人去劝,流程走完,就完了。但是没有人安慰我,又因为我离坟墓比较近,有些妨碍大家干活。已经有人对我不满了,又不好直说,只是不满的看着。我爸知道我是真伤心的,可能在等着我的伤心劲儿过去,偏偏一想到以后就是奶奶冰冷的尸骨孤独地睡在这荒野,我这劲还就一下子过不去了。
“你奶奶会保佑你的。”朱瑞年说,然后把我拉到了一边。“娃娃呀,看来最伤心的就是你了。奶奶知道了肯定会高兴的,她有一个那么想她的孙子。你哭得再伤心,不如一辈子都记得她,只要你记得她,她就还在。”
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不可思议的事。
我真的渐渐忍住了哭声。等下葬完成大家回家时,我慢慢落在了最后。我是走着走着,我开始觉得,我爸、我叔、我姑他们把奶奶丢在了荒野,我自己也是。我回头望了好几次,什么都没有,还好什么都没有,要是看到奶奶失望的表情,我肯定不知道怎么办。
“要是我忘了怎么办?”我问朱瑞年。
“不会的。”
“你时常想起你的爸爸吗?”
“是啊。还有我的儿子,做梦都想,所以我希望自己睡觉都能做梦。”
我看着他,觉得他跟别人真的有些不一样。
见离大家越来越远,我问了他心中的一个疑惑:“为什么我爸、我叔他们看起来都不怎么伤心?”
“是啊,看起来确实不伤心,可能是他们经历过的伤心事太多了,可能是现在有这么重要的事撑着。但是,你爸和你叔,他们都是没有爹妈的人了。他们在没有人的时候,哭得说不定比你还伤心呢?”
可惜的是,我那时没有窥探到我爸、我叔他们在没有人时的状态。一想到他们可能整夜睡不着,可能会偷偷哭泣,我感觉也是酸酸的。
我和朱瑞年算是建立了很好的友谊,只不过这段友谊很短暂,而我最终也是有愧于这段友谊的。
“你们也算有缘,你不是想认个干儿子吗?你要不嫌弃,就认下这个干儿子吧。”一次朱瑞年在我家帮忙的时候,我爸不知道是一时兴起,还是听了某种迷信,说了这么一句让人猝不及防的话来。
朱瑞年愣了一下,便马上答应了。他看着我爸,依旧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怀着一种恐惧的心情,几乎是数着天数过日子。真正发生便是他之后不到一个月的一天。结果就是被我爸狠狠骂了一顿。
但从那时起这段友谊就算彻底破裂了,不久之后发生的事是我该铭记一生这个人的,只可惜,最终只能让这份愧疚深埋心底。
我和我二姑家隔着一条河,就是差点困住羊儿他们的那河。在山脚下,虽然平时河水并不大,但估计有上百条沟渠汇入这条河中,所以夏天上游下过大雨后,河水往往涨得非常迅猛。
小学毕业后暑假,我去二姑家玩了几天,回来的时候,二姑给了我钱买水喝,还有过河的船费。我有些害怕那个摆渡船的老头,所以往往有钱也会自己踩水过河。在河面宽的地方,水最多直到大腿,流速也不快,一般而言是没什么危险的,这样也能显得比较勇敢。
这天过河的时候,我还没到河中央,发现水比我想象的要深不少,而且已经变黄了,我知道是涨水了,往上游一看,整个上游的水都变浑浊了,虽然没有什么大浪,却依旧以能看得见的速度上涨,很快到了我的腰,我知道这河是过去不了,于是赶紧后退。而此时的河面已经宽了很多。我没走两步,发现水已经漫过了我的腰。
置身水中,好像和我脚下踩的这块地正以极快的速度往上游开去,一下子,我便晕水了。我差点仰倒进水里,一个踉跄过后,我往后退了一步,勉强站住了身子。此时的水已经淹到我的胸膛了。我知道水迟早要淹过我的头顶,到时不知道要被冲到哪里去,于是尝试往岸边走,结果踩到青苔,脚下一滑,便倒在了水里。
接下来便是身体不断和河底是石头的碰撞,偶尔冒出水面,看见的也是天地不断的旋转,伸手抓不住任何的东西。在一阵连续的跌撞之后,我就身体变得麻木了。感觉在水中漂了很久之后,我最后撞上了不知什么东西,便没有动了。
胸部的难以承受的重压和疼痛让我醒来。我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在按压我的胸部,嘴里吐出的水落到了眼睛上,那人又看不清了。他是谁?我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的名字,朱瑞年,于是露出了一丝傻笑。
我发现我并没有被冲得很远,大约一公里左右。
“走不动了吧?来,我背你。”
我点点头,他便抓着我的双手,把我提到他的背上,背着往家走。
“回家了别告诉我爸妈,不然他们会打我的。”
“嗯?他们要打你?怎么会?放心吧,有我在,他们不会打你的。”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所以说,有的人就是命不该绝。我当时看见河里涨水了,就往下看了一眼,就看见有人在过河,当时我还没有认出是你来。我看见那人倒水里了,好半天没再起来,我便知道是被水冲走了。其实这个水量,我知道是冲不了多远的,我赶紧便去找,结果就发现你在那大石头边上,被挡住了。”
“谢谢你,要是水再大一点,那石头肯定是挡不住的。”
我趴在他背上,第一次离他那么近,我发现他的后脑勺白发已经占了大约三分之一。我用手摸了摸我的口袋,我二姑给我的钱被水冲走了。那是我想存下来买一本漫画书的,还差好几块呢。
我爸妈没有打我,因为直到回家,我的力气一点都没有恢复,我坐了一会儿,就躺床上了。除了知道我爸妈好好款待了他,别的都不知道了。
回想起朱瑞年想认我做他干儿子的事情,我一直以为他想认的都是那种不太听话,和父母关系不好的人,不会认到我头上。看来是我错了,因为我其实是忘恩负义的人,比那些人更差。
他们在饭桌上,我爸将最好的猪蹄肉夹给他,一个劲地劝着他多吃点。然后自己端着酒杯干了一杯。
“今天真是多谢你了。你说,他那么大一个娃了,怎么这么不知深浅。要不是你看见了,去找,我们还以为他还在他姑家呢。”
“是他命好,要一般人,在那个地方能停留的住?”
“是啊,要是到大河里面去了,都不够喂鱼的。”
我当时想:只要他再有一次,不,再有两次认我做干儿子,我就答应他。
但他没有再表露过这样的想法。
我之后想跟他道歉的,但因为不好意思开口,便一直没有踏出那一步。他去世后,这确实成了我的一个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