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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国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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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不幸,因为喝农药而死的人大有人在,或因误食,或因喷洒不当中毒,或有意为之。

    如果说那年冬天特别冷对于朱瑞年来说,是心理的,对我来说,却是物理的,温度很低,以至于我们的老师要我们带木材到学校操场烧火烤。

    我当时想着在上学路上随便捡两根枯树枝不就完了,于是当天下午就没有准备。第二天上学,我自然在路边发现了一枝长在树上的枯松枝,于是去折,奈何我高估了自己,当我爬上松树一米多高后,只能一手扶着树,一手去折枯树枝,根本折不断。在树上摇摇晃晃半天,眼看可能因为空手去学校被同学们骂我懒了,越着急,越使不上劲。

    “这都折不断?我帮你。”

    我能听出说话的人没有带嘲笑的语气,转过头 ,看见一个大约该上初中的瘦瘦高高的头发乱蓬蓬的穿着破烂衣服的男孩,我认得他,虽然没有真正认识过。我跳下树枝,他一步跨上去,一脚蹬着树,一脚悬空,一手扶着树,很轻松便将枯枝折了下来。

    因为我和他不熟,所以说谢谢的时候,还有些不好意思。

    “我帮你拿吧。”

    我望着他,好像看见了一个大哥哥一样。他就是朱瑞年想认的第一个干儿子,乳名国娃子,大名陈建国。

    快到学校的时候,他把树枝给了我,然后去到一丛竹子底下玩去了。大到家生火烤的时候,我看见他在不远处,本想让他来烤来着,因为怕老师骂他,也怕老师骂我,便没有叫。等下一节课后,他已经不见了。

    没过几天,我又见到了他。当时我们一群孩子靠着墙挤来挤去,高声叫嚷着,一是为玩得高兴,一是为相互取暖。他挤到我身边时,我才发现他。为表示对他的欢迎,我用力挤了他一下,他也用力挤了我一下。那时我们的课余时间往往有半个小时,有时却总感觉玩得不够尽兴。而他往往是在我们上某节课后便消失了。

    那时我以为,他是因为没有玩伴,所以才会到学校周围去玩的,仔细想来,却不是这样的。

    他应该上过三年级或四年级,成绩最好的时候,语文和数学都能考到八十多分,在一个一大半是代课老师的村小来说,算不错的了。为什么没有继续念下去,大概原因可能是因为家里人觉得他不听话,读书没有什么用,也供不起。我问过他,他跟我说:“读不进去。”

    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我看他嘴角有裂口,问他怎么了,他说是见到一只野兔,追的时候,被藤蔓绊住了脚,撞石头上了。

    “可惜了,要是逮到的话,至少卖五块钱。”

    我当时也想逮到一只野兔,也觉得哪怕撞得鼻青脸肿也在所不惜,所以根本想不到他是在撒谎。等我渐渐明白后,觉得他好可怜。因为我们挨打过后,一半都是大哭,至少要流一些眼泪,而他,哪怕是挨了耳光,也只能编造出一个故事来掩饰。

    有一天,我和同学去一稻田的引水渠里去摸鱼,回家有些晚了,慢慢吞吞往家走,生怕我爸骂我,结果到家却发现我爸不在家,便问妈,我爸呢?

    “国娃子喝药药死了,你爸帮忙去了。”药一般来说是农药。

    因为听说过他的一些事,好像对于很多大人来说,走向这一条路并没有多少可惊讶的。我因为那时也有些叛逆,甚至觉得他的选择很有气概。但简单回溯他这短暂的一生,其实充满了黑暗。

    当时,邻居家又少了一只鸡,便直接到国娃子家问,因为国娃子之前确实偷了他们一只鸡,找了一堆树枝烤了,结果火候没有掌握好,外面的烤焦了,里面的没有熟,胡乱吃了几口,就埋在了土里,结果臭味终于引起了邻居的注意,所以类似的事情他们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国娃子。

    “不是我偷的。”

    “难道是鹞子叼走了不成?”国娃子他爸不想担护短的名声,吼道。看着他眼泪马上就要滚出来了,邻居倒没说什么走了。

    “你怎么就这么不成气呢?”他爸吼着说,目的是要邻居听到他在管教孩子。

    “你又没看到,就说是我偷的,你宁愿相信别人,也不相信我?”

    “你还顶撞老子!”说着,他爸一脚将他踹倒,从墙角捡了一只鞋便在他身上一顿乱拍。拍得国娃子服了气,拍得自己解了气。

    “是不是我喝药死了你才相信我?”

    他爸的回答是一个耳光,然后到外面抽烟去了。

    国娃坐在那里,开始抽泣,渐渐的控制不住,越来越大声。

    “你还不得了,你爸看见了,还要给你几下。”他妈妈本来是劝他,只是这话有时确实有歧义。

    等他妈妈出去后,他走向了放农药的角落。

    等他爸回来时,他已经蜷缩成一团,嘴角有黑血吐出,旁边的地上农药瓶里还有农药往地上滴。

    “国娃子。”

    他爸捏开他的嘴,想把药给抠出来,结果除了一手血什么也没有。他又赶紧给国娃子催吐,抠了半天喉咙,也没吐出什么东西。看着国娃子一时断不了气,他又将他倒吊起来,希望他能将肚子里的东西能吐出来,结果,只能是眼睁睁看着他眼睛、嘴巴、指甲变黑,很快的,他的额头开始变紫变黑。

    就这样,国娃子在他父亲怀里出尽了最后一口气。

    这是朱瑞年在我们家时讲的,他连连叹气,看起来应该是挺伤心的,要不是和我爸的关系,他应该不会这么说的。那时,他有意,国娃子父母想着让他有个干爹或许能转运也有意,国娃子自己没有反对,眼看就要认他做干爹了,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国娃子是朱瑞年在乡认的第一个干儿子。他想起要认干儿子是因为许小兰的儿子考上了师范——应该是最后一届师范比高中吃香了吧——让他想起来,过去一直想认他做干儿子的,虽然只是想和许小兰扯上关系。既然他认不了了,那认别人总可以吧。

    那时,国娃子那么大了,认别人做干爹,是不可能的,除非有秘密。

    有一天,朱瑞年在赶集回家在半路,下起了雨,找不到躲雨的地方,只好淋着雨往家走,这时,一个人几乎是窜了出来,递给他两片梧桐叶。

    “身上淋着倒还好,别淋头。”

    朱瑞年一看,是国娃子。

    这个有家有父的人,倒跟自己年轻时那么像,一下子,一种熟悉的,亲密的感觉便涌了上来。由于先到朱瑞年家,朱瑞年便给他找了一身干衣服换上,还将他留下来吃了饭。

    这之后,国娃子在家受了委屈,夜不归宿,朱瑞年家就成了他的一个去处。

    朱瑞年有没有给他讲过他偷东西是怎么失手被人逮住的,或者怎么烤蘑菇好吃,再或者怎么能套住一只野鸡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他们有很多共同话题。因为老往朱瑞年家跑,国娃子爸骂他的时候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一道把朱瑞年给骂了。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不怕挨骂。所以,和原来一样,国娃子还是经常往朱瑞年家跑。后来,朱瑞年干脆给他留了一间房,铺好了一张床。

    为了不让国娃子整天游手好闲,他爸给他买了三头牛让他放着,想着等他放两三年牛,就可以出去打工了,或者给他娶个媳妇管了他,就不会成为一个“祸害”了。国娃子自己也知道,放牛也比整天无所事事强,所以还真勤勤恳恳的放着牛。

    这天,朱瑞年听着他往回赶牛的叫喊声,喊着喊着就没声了,心想可能是因为把牛都牵手里了吧。可是,牛牛铃铛在原地叮当响了半天。朱瑞年意识到不对劲,循着铃声找去,发现牛在天坑边上,而国娃子却不见人。

    “天哪?你难道掉天坑里去了?”他大喊,随即便通知了国娃子他爸。

    当夜,他们把所有能借的绳子都借了,吊着一只竹篓把朱瑞年往天坑里放,去找里面的国娃子。到晚上两三点,摔昏迷的国娃子终于被拉了出来。

    “赶紧送下县城。”朱瑞年被拉起来后,催促国娃子他爸到。这之后,两两家的关系变近了起来。

    到过年的时候,他们在集上遇见了,朱瑞年见他爸带着国娃子在衣服摊看了看衣服,却因为质量不满意没有买,半开玩笑的说:“叫我一声干爹,我给你买套衣服。”

    “那你这声干爹叫得值。”他爸说。

    那一刻国娃子多少有些意外和激动,但那一声干爹却没叫出口。不过,朱瑞年还是把衣服买了。他爸妈也接受了,于是给他买了一只大公鸡过年。

    “我给他买套衣服,你们给我买鸡干啥?”于是朱瑞年又给他们买了一条鱼。

    “真是一个好娃啊,头脑也聪明。我这一辈子,除了月儿,除了他,还没有谁给我倒过洗脚水。”朱瑞年跟我爸讲着,讲着讲着便哽咽了。

    这便是国娃子和他之间的秘密,其实也不算秘密,因为很多动物都是向温暖靠近,人心也是向温暖靠近。

    我后来听国娃子他妈讲过,有一年开学时,他们承诺只要他两门都考到八十分以上,过年就给他买一套新衣服。所以那学期,他很努力,两门考到了八十多分。但年底他们家实在没钱,就和他商量,说延后几个月,当时他答应了。

    后来,他舅舅家的表哥来到他们家。表哥的成绩是一门满分,一门九十八。大家都在夸奖表哥。舅舅问国娃子考了多少。

    “他没得个狗屎用,都只有八十多。”他爸回答。

    接下来,他的成绩便一落千丈。后来在老师的责问和督促下,他的成绩也有一定的回升,却没能坚持两个月。后来开始逃课,厌学,再后来他爸妈也干脆不让他上学了。

    周围人看他成绩不好,不去上学,又整天在家游手好闲,而且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也打心里认为他是坏孩子,对他没什么好的看法,并将这种印象直接反馈给了他爸妈。一步一步的,使他的生命早早枯萎,像是虫蛀了的庄稼一样。

    我在高三的时候,因为压力大,而且考好的大学几乎无望,便跟同学们说不想读大学来了,同学们也如是说,其实我们心里想要上的学的那种渴望往复地让我们失眠、流泪,却又死死抓住不放。那时我想到了国娃子,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老是去学校周围晃荡。

    他爸妈不知道吧?

    如果我有足够的怜悯,我不仅会怜悯陈建国,也会怜悯他爸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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