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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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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个同学,他妈跑了,他读到二年级就辍学了,后来怎么样了也不知道。我在想,等朱瑞年儿子长大了,该怎么给他儿子讲他妈妈的故事,虽然绝大数父亲根本就不会讲。

    但老天并没有把这样的难题留给朱瑞年,不仅没有,还把其他问题也一并挪去了,留给他的是无尽的伤痛。·

    随着孩子越来越大,能爬能坐,能吃能笑,还能逐渐听懂人的话的,朱瑞年心里一定有被融化吧。因为除了时时抱着他,还会逗逗他笑,给他做一些简单的手工玩具。在天气好的时候,他还会把孩子抱在门口乘凉给他讲一些小时候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故事:

    从前有个单身汉,每天在地里辛苦的干活,中午回家做饭吃。忽然有一天,他回到家,发现锅里饭已经做好了,感觉非常诧异。第二天,第三天仍是如此,于是他打算一探究竟。于是这天他假装出门了,实则躲在屋子后面,快到中午的时候,一只狼进了他的家里,她脱去狼的外皮便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这饭就是她做的。男子惊奇地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因为姑娘已经被人看见了,所以只能留下,男子自然是再高兴不过了。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家人过得幸福快乐。可是,等孩子一周岁时,孩子的妈妈却又不得不走了,于是她披上狼皮,叼了孩子的一个拇指就走了。她告诉男子,要找到她,只要哪个女人的手里的拇指能和孩子的手接上,就是了。多年以后,孩子终于找到了她,并且把拇指接上了。

    朱瑞年讲得声情并茂,当讲到那个孩子终于找到自己的妈妈,并且成功接上手指时,内心又充满了渴望和欣喜。

    如果选择让所有仇恨和痛苦都过去,一心迎接新生的话,时间一长,痛苦减轻或是变得麻木,日子说不定就顺顺利利地过下去了。偏偏周围的人对他的不幸都很同情,对他的希望使得这一桩桩一件件不能很快过去。

    这天,朱瑞年刚睡没多久,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好像独自一人淋着雨往前走,好像是要去打猎。眼前白雾茫茫一片,他要去哪儿也不确定。衣服紧紧贴在他身上冰凉冰凉的,仿佛要吸走他身上所有的热量。远处的闪电连着两楼好几次,才终于听到隐隐约约的雷声,他本想坐下来歇歇脚,却被突然的一声巨雷给惊醒了。打雷了,开春了!

    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夹着风声——虽然难听到叶子的声音,但一定是有风的,甚至连感觉也感觉不到,但大家都确定,是有风的,要不然,这清晰明净的黎明是怎么来的呢?而这雨声呢,是有的,倒也不知为什么,竟仿佛是没有的了,不然鸟儿从枝头飞走的声音你能听得见?

    朱瑞年没有起床,因为下雨了,什么也干不了,大家也都一样。春耕忙完啦,好不容易歇歇,睡个回笼觉,也在梦里看看梨花,桃花落尽的哀伤和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在松树丛中露出自己的妩媚和娇羞;胡豆点点暗紫色的花也很有成熟韵味,豌豆花大白色和紫色虽然总显得那么平凡,但这,就是她们的态度。在梦里,回想起老爸在一块已经收过的地里找到一块红薯,都没有洗,就让他啃了起来,那时的日子虽然艰辛,艰辛中当然也有甜蜜。

    这甜蜜啊,正如现在酝酿在这雨里的橙花和橘子花的花香。这橙花和橘子花香大家再熟悉不过了,从树下经过,仿佛那甜甜的花粉落了一身一样,那样浓郁,那样令人沉醉。白色的小花,青色的叶子,翠绿的芽,总让那些懵懂的少年想起那些在山中、园中时隐时现的姑娘,不去逗逗,那心里就痒痒的难受。

    再晚些时节,还有一种花“绿花”便开始开了。“绿花”其实不是绿的,而是紫的,是一种土豆开的花。大家都管这种土豆叫“绿花土豆”。大家种土豆都是一行一行的分开每行又一列一列的分开,黄的土,青色的土豆藤,紫色的土豆花,金色的阳光相得益彰。好吧,田边还有两头牛,一头黄的,一头黑的,还有两只山羊,一只白的,一只褐的,还有一条小溪。

    因为土豆藤容易遭虫害,影响土豆生长,所以现在,只要发现虫害严重时,都会喷洒农药的。这田里一喷农药,自然会给牛羊的主人说一声,他们也自然不会再把牛羊放这周围了。大家兑农药也会离人、离家、离水源远远的,以免不小心洒落生出事端。

    因为之前那些糟心事,朱瑞年本来打算种半亩地的土豆结果勉强种了两分地,结果还遭虫害了。朱瑞年找出剩下的大半瓶农药和水瓢,带上借来的喷雾器,去兑好农药,打了回家,还剩小半瓶也拿了回来。因急着还喷雾器,便随便放在了一个墙角了事,他还喷雾器回来也没想起来要把它放到安全的地方。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就因为他这随手一放,将他余生摔得稀碎。

    过了两天,他抱儿子玩耍了一会儿,因为要上厕所,便把孩子放到了地上,他常常这样做,和大家一样,况且他屋里也挺干净的。上完厕所,出来遇见一熟人,递了烟聊了好一会儿,等再回屋时,发现儿子已经满嘴乌黑,两眼乌青,青筋爆出了。旁边那小半瓶农药瓶翻倒在地,里面的药都漏了出来,瓶内所剩无几。朱瑞年的心都死了一半了,但他来不及绝望,抱起孩子就往医院跑。

    “救命啊!救命啊!”他见人就喊,发出老母羊一样的声音,此时,要喊出明亮的声音是不可能的了。

    有几个人听见他在喊又在跑就跟了过去。有的叫他赶紧用嘴吸,有的叫他赶紧灌大粪,有的说赶紧找车送下城,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便都只顾往医院奔去。大家没多久就被甩在了后面,没多久,朱瑞年也停了下来。他跪下来,捧着自己的孩子。

    “天哪,你这是要了我的命啊,你这是要了我的命啊!”

    他抱最后一丝希望,把孩子放到地上,吸他嘴里的农药,不管用,又给他吹气。后面的人赶了上来,见已于事无补,便劝道:“瑞年,晚了,别这样啊,瑞年,别这样,瑞年……”

    朱瑞年折腾了好久好久。最后他再次长喊:“菩萨呀,神呐,保佑保佑我吧!”他狠狠地把头砸向地面,磕了三下。然后抬着头望着天空,似乎在等回响。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瑞年,别这样,起来吧,把儿子带回家,啊……”

    朱瑞年抱起儿子默默地往家走。他把孩子放在桌上,看见地上的农药,便捡起来准备喝掉,一了百了,被人抢了下来。他瘫在桌旁,边哭边用小板凳敲着自己的头,一下一下地。

    对于如此脆弱的生命,比这脆弱的生命更脆弱的幸福,总是那么触不可及。它们都曾经绕在朱瑞年身边,他刚刚看到,感觉到时,又狠狠将他遗弃。就像他是满山的树林中的一棵树,满河滩的石碓中的一块石。至于那颗心脏,有着怎样的跳动,它们不管。

    朱瑞年儿子的死,我妈是很伤心的,因为她照顾了他那么长时间。当时,我爸有几次让我去他家看看他的情况,我是不愿意去的,我不敢,也不情愿。

    当我终于磨磨蹭蹭到他家时,发现他家大门紧锁,而他一声连一声痛苦的喘息声不断从窗户逃出来。我从窗户瞄了一眼,发现他正蜷缩在床上。那喘息声使得我也有些沮丧,我回家告诉我爸情况后,他迅速向他家跑去,狠狠几脚把大门踹开,将朱瑞年脸转过来,那张发青的脸比死人还难看。他因为想把农药从儿子嘴里吸出来,自己也中毒了。我爸只好叫了车,将他送下县城医院。

    我因为要上学,所以不知道他是哪天回来的,知道的是,他中毒这件事终于过去了。他在医院时,跟我爸说:“还救我干什么?让我随我儿子去了多好啊!”

    “要不是他也中毒了,有身体的剧痛,他的心得多痛啊?他能承受吗?”我后来想过这个问题,没有跟我爸说,因为我不想去讨骂。终于有一天我明白,疑问和假设改变不了现实。

    一直到冬月初,夜里温度最低也会在零下一二度,水面往往有些薄冰。朱瑞年的身体一直就没有好过,不知是灵魂拖着身体还是身体拖着灵魂,他还是去乡医院去把了脉抓了药。医生说他是虚,因积郁引起的,外加受凉引起的炎症,最好是住院。朱瑞年不知虚是为啥,反正什么肺炎啊,这盐那盐的,自己又不是没得过,扛几天就过去了,就抓了点西药。西药不见效,便又抓了两副中药。

    两副中药熬了好几遍喝了也不见好转,他也懒得去医院了,便整天捂着被子睡觉。睡到头疼头晕便起来,起来不久又头疼,便又睡去,如此反复,到后来起床也成了难事。知书为修门口台阶本来想请他帮忙的,见他这样,还帮他生了火煮了碗面。第二天,他想着要是吃点泡辣椒炒腊肉就好了,想了很久便起身。当他拖着拖鞋挪步到堂屋时,发现煤炭炉子昨晚居然没有提到外面去,而几间屋子的窗户都没有打开,他差一点就煤气中毒死屋里了。他赶紧逃出屋外。

    好险!好险!

    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还是怕死的,自己还是想好好生活的。

    他如愿吃上了泡辣椒炒腊肉,还洗了个澡。他强迫自己到外面多溜溜,每天按时吃饭吃药,按时起歇,病慢慢就好了。随着这病好,心里也没那么多事了,加上冬日里空气清晰,好像心里的尘埃也变少了一样,带给一种疼痛的兴奋感,他心情有了些改变。于是,他想着,该去给知书说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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