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单身汉
朱瑞年和我爸差不多大,但他不属于我爸他们那个年代,他不属于任何一个年代。如果有过风光的日子那就是他想认干儿子的那段日子。
他之所以四处认干儿子,因为他没有儿子,之所以没有儿子,因为他儿子死了,之所以他儿子死了,说来就话长了。
他父亲叫朱大山。由于婚后还尿过床,大家便叫他“脓包”。在他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黑而瘦的小老头,很和蔼,说话时常喋喋不休,很不受乡亲们的喜欢,但他很喜欢。他父亲四十六岁才有他,给他取名“朱瑞年”。他父亲没有文化,取不出更好听的名字来表达对他的祝福和期望。
他爷爷家里很穷,在早时长年受到地主压迫,所以他父亲连媳妇都讨不到。幸亏在他四十四的时候,有一个半哑人死了丈夫,无儿无女,生活得极为艰苦,于是他父亲便在别人的帮助下和那半哑人结为伴侣。日子照样过得艰苦,但并不因为贫穷变少了人生所需要的那些快乐。
两年后,他们有了朱瑞年,日子则倍增快乐。三年后朱瑞年的母亲去世,他父亲答应别人给他一口棺材,他帮那人做半年长工。母亲入土以后,他父亲就给别人做长工去了。他母亲去世满一周年时,父亲带他来到坟前,悲伤中略带喜悦地说:“老伴,你走了一年了,儿子又大了一岁。我不会让他冻着饿着的。你看他长得多结实,抱着就像抱个石磨一样沉。老伴,就连给你挂的青都没有钱买,也没钱买鞭炮给你放,不够热闹,我们陪你,你就将就些吧。你一定要保佑儿子啊,“哎,穷日子我们是过怕了,你一定要保佑他长大成人,成为一个有钱的人,过上好的生活。”
老来得子,又为了让朱瑞年长大成才,他父亲把他看得格外的宝贵。因为看得重,朱瑞年便有些放任,使他染上了不少恶习。但朱瑞年一点也不讨厌他——别人眼中的脓包。
朱瑞年十三岁时,他父亲便死了。他父亲临死前对他说:“儿子,我弯腰驼背在地里爬(辛苦劳作)了一辈子也没爬出个名堂来现在唯能指望你能有所作为了。你不要再懒散了,不要再有那些恶习了,中规中矩的生活,等将来有了出息的时候,别人就不会再说你是‘脓包’的儿子了。将来有了钱的话,一定要建一栋大房子,要天天有肉吃,天天有酒喝。我死了你不要哭,你已经长大了。记着,不要让我们姓朱的世世代代穷。”
他父亲是修公路时在悬崖放炮之后没有排险便到下面去干活被突然垮下来的大石头给砸的。那时从县城修到乡村的主路是每个人都必须去的,因为马上就要通公路了,所以大家的热情都很高。可能因为如此,他父亲的死便没有引起别人的关注,没有寿衣,没人帮着做或买,没有棺材,也没人帮着去借,更甚的是,将父亲抬上山都是他差不多求的四个人。他大骂所有人没有人性,便被大家赶出了他们父子借住的公屋,好在有人愿意把猪圈让出来他住。因此,在苦毒中他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没有人看管,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如果有谁家的黄瓜、玉米、红苕等庄稼不见了,他和大家的心里都一清二楚。远一点的地方,在逢年过节谁不见了鸡呀羊的别人不清楚,他也一样一清二楚。自然,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挨过多少扁担、多少石头他更一清二楚。最让他难受的是有时做事未遂的时候,那可比挨石头痛苦多了。有一次,他在路边摘了一个黄瓜,吃得正香,被主人看见了,便拿过他手中的半截黄瓜,把他咬过的地方去掉,自己吃起来。吃完了对他说扇自己两个耳光,黄瓜也不要你赔,也不打你了。他便乖乖地“啪啪”两耳光扇的自己鼻孔流血。
要是有一天,他忽然心血来潮,便会去给人家做几天短工,挣一点钱,使自己开上几天的锅。农忙的时候,大家会对他好一点,他便多给人家做几天,这样,一年中没有饭吃的日子就又少了些。
他也有两项自己的“事业”,一是腊月帮别人揪猪尾巴。因为他力气不算小,三百来斤的猪他和屠夫两人就能搞定,因而别人便愿意请他,也会或多或少给他一些好处,至少是一顿杀猪饭,有时是半副猪肺,有时是一些杂碎。整个腊月下来,他所得到的东西差不多能吃到二月。
二是打猎。那时山间的野兔、野鸡极多,他可有一套捕野兔和野鸡的方法,放一个捕兽夹在田边或草丛中,不出两天便有了收获。有时甚至用石头也能砸死个短命鬼野兔野鸡。最有把握的当属用火枪了,那时火枪管理也没有那么严格,只要他枪一响,世上准会又少一只野兔或野鸡。他开始是借的别人的枪,有一晚他打了五只野兔,就用它们把枪换了回来。猎物多余的时候,他还会分给那些平时待他不错的人。那位让给他猪圈的徐老伯曾经给他说:“别杀太多了,这也是一条命啊!”
就这样,残酷的岁月到底给了他一条生路。倒有两件事让他铭记在心。有一次是别人家不见了一头耕牛,那可是值钱的东西,主人二话不说便找两人把他抓起来,脱光衣服,吊在树上用竹片抽打。打过之后不许他哭,不许他争辩。但那次他却哭了很久。后来牛的主人知道不是他干的,也没给他道歉。还有一次,是他在打猎时,他和另外一个人同时发现了一猎物,他先开枪打死了那猎物,那人火了,用枪对着他的眉心吼到:“老叫花子,再跟我抢我一枪崩了你!”那是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猎枪的枪口是那样的黑。
在二十二到二十五岁间,他挑了四年的煤炭,身体得到了很好的锻炼,生活有了一定的改善。挑煤炭就是把山脚的五煤厂的煤炭挑到山腰的村镇,挣点辛苦钱。那时,这些村镇之间还没有通公路,通常挑一挑煤炭要走上二十到八十里不等的山路,一小段下坡后就全是上坡路。挑煤的几乎都是一等一的汉子,他们有的挑八十斤,有的一百,有的一百二,早上从家出发,十一二点到五煤厂,挑煤到目的地刚好日落。朱瑞年是这群人中比较能吃苦的一个,加上他挑活的技术娴熟,因而那根沉甸甸的扁担在他的肩上总能上下舞动,而且还软绵绵的。
他通常跟绰号叫“豺狗子”的李文财和绰号叫“张哈哈”张银山的同行,这两人和他的命运从那时起,便交织在了一起。张哈哈后来娶了一个媳妇,在生儿子时死了。虽然他上有一老父亲,下有一儿子,但也被叫“单身汉”。豺狗子比朱瑞年小两三岁,他之所以挑煤是因为他父亲见他在家里没事可做,那时还没有人出门打工。他在不久后便成了家。张哈哈和豺狗子都没把挑煤太当回事,朱瑞年却认真的不得了,累的时候,在河滩上歇会儿,在河里洗个澡,或在竹林下睡个觉,他觉得很惬意。有时有人给倒杯茶,借宿时别人给他倒洗脚水,更增加了他的神气,他以为他一定会有出息的。
当时邻村有个姑娘许小兰因为他的一身好力气看起了他,使他对这挑煤更加在了意。那姑娘长得还可以,豺狗子便要和张哈哈便拿她打赌,说谁先摸到她的奶子谁就赢,赢的可以拿输的人一包烟。朱瑞年恶狠狠斥了句“别干那些扯淡的事!”豺狗子和张哈哈便以为他会有什么行动,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又因为豺狗子向那姑娘示好被拒绝了,便想调戏她,被她骂了个狗血喷头,朱瑞年知道了便把他按在地上对他说不许他再跟他抢那姑娘,否则就让他吃屎。豺狗子便从此记恨上了朱瑞年。
挑煤很快就行不通了,因为公路越通越多,货车也越来越多。朱瑞年落寞了,想起曾经看上他的那个姑娘。姑娘叫许小兰,此时她已经当妈了。她嫁给的是李文清,和她住同一村。李文清家在认亲时给了许小兰家五百块钱,二百斤大米和八十斤肉。朱瑞年后悔不及,表面没说什么,心里对李文清下了无数次黑手。
在许小兰生完孩子办酒席时,豺狗子送了十元钱。朱瑞年揣着在李家帮忙的缘故,没有送什么,他还是一无所有。他厚着脸皮想认许小兰的儿子为干儿子,李文清当时不答应。豺狗子见他当时除了瘦高的个子一无所有,便叫他“竹竿竿”,他的绰号就在那时这样有的,并且没多久就传开了。后来李文清给儿子请算命先生算命,算出他儿子应该找个干爹,李文清寻思到毕竟朱瑞年帮过他家一些忙,找别人实在太打他的脸了,就让儿子认了他做干爹,朱瑞年倒是愿意,可是许小兰心里不暖和,她害怕朱瑞年那双贼勾勾的盯着她的眼睛。
三十岁后,朱瑞年开始种田,他认为命就是如此。他种的田是一家打工仔的,那个时候,外面已经发展了,而待在农村越来越没有出路,所以人们陆陆续续地走出来乡村。他本来也想出去的,可由于他过去的一些行为造成的不良影响,没人敢带他,他自己斗大的字认识不了一箩筐,也不敢一个人出去。反正种田有吃的,不会饿死,他便毫不介意的抛却了出去这一想法。
过了四十岁的他一切仿佛都被定格了。就算他数着日子过一天算一天直到死去也无可厚非。阴差阳错的,他稀里糊涂的还是出门去了,又稀里糊涂的有了二十万。
这是翻身了吗?他朱家真的翻身了吗?还是说,这只是一场变故?
有了钱,生活当然要改观,无论怎么说,这是他人生的转折。自然,这也是他后来认干儿子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