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小忘无可无不可，也没点头，翻身如小鱼，从打开的窗户里钻进去了。
“哎，门就在那里，你怎么不走正道呢！”外面云郜林气急无奈。
孤峰焰微微一闪，小忘就越过大桌，落到他身边，转身面对大桌，也不用筷子，伸手拿了一片卤牛肉，放炭火上微微一燎，就津津有味吃了起来。
孤峰焰道：“你怎么用手？”
“这里有我的筷子吗？”小忘说：“不仅没有我的筷子，也没有我的酒碗。大哥，咱俩总不能用同一套碗筷，那多别扭。”
孤峰焰被教训一通，居然没有生气，还点点头道：“你说的对，大哥请客不周。”遂拍手，外面进来一个太监，让其又去取了一套碗筷，上些小菜糕点。又给小忘找来一个椅子。
小忘老大不客气地坐下，自顾自吃起来。
孤峰焰继续慢慢喝酒，她一句也不劝。
云郜林见小忘每一个动作都是逾越规矩，不，岂止是逾越规矩，简直就是大逆不道，老想斥责她提醒她。孤峰焰嫌烦，把所有人都轰出去，连侍卫也赶到院落外面。
于是书房内外，只剩下两人。
一个自顾自吃东西喝酒，一个大碗喝酒。外面雪花纷飞，孤月寒星，里面烛火明亮，炭火温暖。小忘吃的浑身发热，把外罩甲衣棉袄给脱了，就剩下里面的夹衣长裤。她贴身永远佩戴护心镜和牛皮甲，里面紧紧护住胸口，并不怕露馅。
“你怎么不说话？”孤峰焰突然问。他已经喝了十七八小坛子酒，嘴里尽是酒气，然而眼神清明，竟然还没有醉。若是平常酒量的人，十个也醉趴下了。
小忘不喜欢坐交椅，桌子又高，干脆把椅子挪在一边，自己盘腿坐在地毯上。把糕饼碟子和酒碗都放在椅子上，就这么吃一会儿糕饼，喝一会儿酒。
她坐地毯，孤峰焰坐交椅。孤峰焰个子本来就比她高许多，现在小忘的头也就在他膝盖附近。
孤峰焰的二郎腿，轻轻摇晃。
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小忘乌黑的发顶，雪白小巧的半张侧脸，面无表情吃东西时，明澈的眼睛像琉璃。
他忽然觉得小忘像一只猫，一只自由自在，蔑视人类的骄傲的小猫。
这只小猫假若头一歪，就能靠在他的腿上，让他感受到毛茸茸和温暖。
然而小猫的脊背却挺得溜直，永远不会歪倒的模样。或者宁肯歪倒在地上，也不肯歪倒在别人腿上。
“喂，我问你，你怎么不说话呀。”孤峰焰喝光了一小坛酒，又问。
小忘细致地啃着炖鹅掌，“你让我说什么？”
“不知道，你随便说。”
小忘便抬头看着他，嫣红的嘴角边油花花的，还带着点没擦干净的糕点碎屑。
“那我就说了哈。大哥，有人说你不喜欢美女，也不喜欢美男，说你不行，是真的吗？”
“艹！什么混账问题！”孤峰焰差点一口酒喷出来。他不是没听说过，但是问到他脸上的，还真就小忘一个。
这小兄弟真是个二愣子啊。
“你叫我随便说的嘛，你又生气。”
孤峰焰轻轻弹了小忘一个脑瓜崩，说：“这谣言，少不了你传播的份儿。”
小忘叫道：“你冤枉我！”
“冤枉个屁！”
“哼，无风不起浪。”小忘道：“要么你给我证明了，我去给你辟谣。”
“得了吧你，这种事儿怎么辟谣？也不值得辟谣。”孤峰焰摇摇头。
“那你这几天生什么气？”
孤峰焰愣了一会儿，不知出神想些什么。他的眼神转到桌上的羊皮地图。好半天才说：“看我生气，你也不劝劝我？”
小忘道：“你又不是小孩子，是个大人了，自己想想就会消气的，不用人劝。”
“那你可就错了，我气性很大。”
小忘继续啃第二个鹅掌，漫不经心地说：“我气性也很大。那又有什么出奇？喂，你的气性有多大？”
静谧的环境。熏熏然的酒香，肉香，温暖的炭火，窗外飘扬着的鹅毛大雪。还有丝毫不把他当王爷的小忘。
不知为何，孤峰焰心情没有那么糟糕了，甚至难得有了些倾诉的欲／望。
“小时候……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四五岁吧。我养了一群小鸡。你什么眼神？难道我就不能养小鸡吗？那时候皇上还未起兵，我家里还只是贫困的农户。”
“一只，两只……对了，一共是十只小鸡。那时候家里没有钱给我们买好玩的，我就把这群小鸡当成玩具，让它们假装士兵，我是将军，教它们列队走的整整齐齐，去山坡上找蚂蚁和虫子吃。”
小忘没有说话，饶有兴趣地听着。心想原来大哥从小就想当将军，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屁股后面跟着一队小鸡，一定很威风。
孤峰焰继续道：“我想小鸡快快长大，就可以下蛋，既可以卖钱，也可以再孵出更多的小鸡，那么很快，我就会有一个小鸡军队了。”
“你有小鸡军队了吗？”
“没有。我才养了它们半个月，我的邻居，一个恶棍家的臭小子，趁着我去给小鸡扑蜻蜓吃，叫他家的恶狗把小鸡都给咬死踩死了。我抓着几个蜻蜓，回去只看见小鸡绒毛上都是血，歪七扭八躺在地上，有的小脑袋歪了，有的整个小身体被撕开……”
孤峰焰的声音变得很冷，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逐渐捏紧，骨节分明。
他想起小鸡的惨状，就像春慈城被屠杀一样。
“它们再也不能吃虫子和蚂蚁了。也不能再吃我抓的蜻蜓。阿娘是个软弱的女人，她看见小鸡死了，又心疼钱，又心疼小鸡，眼泪直流。我却没有哭。阿娘让我哭，怕我憋坏了。可我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我转身拿了家里的镰刀，也不回家，就蹲在邻居家的枣树后面。从中午一直等到天黑，听见阿娘哥哥到处喊我的名字，我也不出声，不出去。我一定要等到那混蛋小子带着他的狗回来。”
“等听到狗叫声，我握着镰刀就扑了出去，朝狗乱砍。那小子本来笑嘻嘻的，看见我出来杀狗，吓得直哭。我那时候虽然不会武功，家里又穷苦，但天生个子高，力气又大，胡劈乱砍，也砍中狗两刀。他家的大人听见动静出来了，忙想抱开我。我家里人听见了，也忙过来又骂我，又想带我走。”
“我不走，我说今天砍不死这狗，我明天还来，后天还来，它害死我的小鸡，我非得宰了它报仇！那些人见我骂既不听，打也不怕，被狗咬地胳膊淌血也不怕，只好放开我，让我砍死那狗。我直到砍死那狗，才算消了心中一口恶气，回去把我的小鸡给埋葬了。从此家乡的人都叫我‘犟种’，那恶棍家的小孩永远躲着我走，他害怕我哪天发疯也砍死他呢。”
孤峰焰自嘲地笑了起来，不知是否酒意上涌，眼睛微微泛红。
他的手松开扶手，去摸酒坛。
一只手也按在酒坛上。
孤峰焰低垂眼帘，看见小忘一脸严肃，仰头看着他。
他以为会看到最不喜欢的同情，没想到小忘却微微咬着牙，神情严肃到有点愤怒。
“你做的对！”她低声说。
“我知道。”
“你现在是不是想砍乌棘人的头？”
孤峰焰说：“是啊。”
他的视线转向桌上的羊皮地图。小忘知道那个地图。那是昌国俘虏被威逼利诱出来的口供，与审问当地最大胡商聚集区得来的情报汇聚在一起，绘制出来的昌国王庭路线图。
十月二十九，是昌国皇帝的六十大寿。
昌国没有立太子，只有大王爷乌鸿，和小王爷乌霖两个皇子。他们争相讨好父皇，希望被立为太子，成为未来储君。乌鸿侵略威疆，也等同于给他父皇献寿礼。
孤峰焰阻止侵略，收复了春慈，可他心中觉得不够，远远不够。
从一开始听到威疆被占，他的本能就驱使着他想要进攻，反击。然而复杂的局势只能压抑着防守。
诚然，这是对的，大局为重。他们也获取了阶段性的胜利。
但是，但是，即使马匹不够，兵力不够，他也一直想做一件疯狂的事。一件能彻底给予对方回敬，彻底复仇的事情。
他本来就是个等不及明天复仇的疯子。
两个想法撕扯着他的心，使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割裂了。沉稳和疯狂的小人在拔河，连他也不知道谁会赢。
在这里，谁都会站在沉稳的小人那边，沉稳的小人那边已经有太多的拔河手了。
疯狂的小人那边却只有他一个在孤军奋斗。
“那还有什么话说。走！”
小忘站起身来，略略比坐着的他高一些。她居高临下道：“离昌国皇帝的生日只有十天。你想去，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