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二章
十月二十日的早晨,景王和侍卫小忘失踪了。残羹冷炙的大案上,只留下一张纸条,说明他与小忘微服私访二十日即返。
长史宗政安看着龙飞凤舞的字迹,心里隐约不安。他又询问府上人等,得知两人便装厚服,牵走两匹最快的马,带走特制的万牛弓,十袋最烈的酒,以及一些散碎银两,灵验伤药,涉及边境的山川地图等等。
熊太平搔着头皮道:“宗大人也不必太过担心,殿下和小忘凑一块,就他俩那武功,千军万马里撞南墙也也撞地过来,应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我早就该想到,他俩凑一块就要坏事!”云郜林皱紧了眉头,懊恼道:“小忘无法无天惯了,殿下这几日又喝多了酒,我实在不应让小忘劝他。昨天看着不对,我就该自己劝他。”
“算了吧你,就殿下那千匹马拉不回来的犟脾气,一旦下定决心,谁劝也不管用的。”熊太平道:“你还劝呢,你看殿下烦地都不带咱们俩玩了。”
宗太平缓缓开口:“殿下人都走了,咱们再说什么也不管用了。为今我们能做的事情,唯有管严下面人的嘴,别叫外人得知这个消息。亏得如今局面平稳,战事不起,二十天大约还出不了什么乱子。只希望殿下说话算数。若超过二十天,他还不回来,咱们可就得头痛了。”
微服私访这种事对于殿下来说,并不出奇。只是这次两人准备去哪儿呢?
“大哥,前面就是姚夏府的城墙了吧?”小忘手搭在眼帘上极目眺望。她外面穿着一件带帽的墨蓝色厚披风,从头裹到脚,黑色蒙面巾往上拉挡住风雪,只剩下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毛也沾了几粒白雪。戴着只有手掌的半旧黑色皮板手套,露出的纤细手指被北风吹得通红。她骑一匹枣红马,说话间嘴里冒出白色热气。
孤峰焰外面罩着件灰色带帽毛毡布披风,风一吹,便露出里面一角华贵的黑狐皮袍。长腿蹬着鹿皮靴子,□□一匹神骏高大的黑马。
烈烈寒风中,他遥望沦陷的姚夏府城墙,说:“是。”
姚夏府附近有高山,名雪海山,高耸入云,延绵至昌国草原。
孤峰焰纵马来到山脚,与小忘一起下马,将马拴在隐蔽林深处,便提气纵起上山。
山高而陡峭,又有冰层积雪,湿滑难走。要是普通人,一不注意,就可能葬身悬崖。两人轻功极高,内力深厚,纵跃间却如履平地,不一会儿便攀援上百丈高的山腰。
山风越高越急,吹得两人衣裳如同波浪翻滚。立在一块凸出的峭壁上,已经可以俯瞰到姚夏府城内了。
城内,也到处覆盖着雪花。屋宇残败,人烟稀少。这么冷的天,又值下午团聚做饭的时候,原本该处处炊烟。如今却只有城中心,城墙处几个点冒出柴烟。那些地方隐约看见成群结队的骑兵与马匹,应是昌国军队驻扎处。其余大片地区犹如死城一般空旷寂寥,唯有一些竖起的旗杆之上,叽里咕噜许多个圆球随风荡来荡去,仔细看去,却是被头发吊住的人头。
昌国军队的惯例,砍了敌国官员的人头,便会挂在高高的旗杆上炫耀。
孤峰焰咬紧了牙关,握紧了拳头,指骨关节格格作响。
小忘的内功没有他高,视力也没有他的好,既不知道他沉默地在看什么,又冻得有点打哆嗦。
不过她看出他的心情不好,于是也不说话打扰他,只叫山风冻得受不了时,轻轻跺脚取暖。长时间站在这风口吹风,她觉得小腿以下冻得跟冰棍一样,几乎没有知觉。
孤峰焰回过神来,才发现小忘冻得直蹦。
“你……”
“嗯!”
孤峰焰看她冻得瑟缩可怜,忽然有点心疼愧疚。解开自己的灰色毛毡布披风,披在她身上。一股带着对方气息的暖意顿时包裹住小忘,真是暖和极了。
“我我我不冷,我跑起来就就就暖和和了!”小忘牙齿打颤拒绝道。
“少废话,给你就披着。”孤峰焰吓唬她道:“冻僵了以后会长不高的。”
小忘:“……”
小忘看着他高大的身形,再低头看看矮小的自己,选择了相信。
孤峰焰大步往前走,小忘在后一路小跑跟着。冬日天黑得早,两人准备先在山脚找一避风雪的地方歇息,明日再绕行学海山,奔昌国莽原。
远远地看见放置马匹的密林,忽然听到一阵马嘶,接着一阵杂七杂八的怒喝叫骂声隐约传来。
两人一惊,小忘脱口而出:“难道碰到乌棘人过来搜山?”
孤峰焰倾听一会儿,“不是,他们说的是咱们的话。”心中惊奇。这雪海山环境冷酷恶劣,冬季甚至可以冻死雪豹黑熊,向来渺无人烟,这里又是敌占区,怎么会有天全国的人呢,似乎人数还不少。
越走越近,声音听得越清楚,小忘忽然大叫:“不好,他们想杀马!”
脚尖一点,身子如轻燕掠过雪地枯林。孤峰焰紧跟其后,身如展翅鹰隼。
两人瞬间到了密林中,只见一群十八九个衣衫褴褛犹如乞丐的正拿着柴刀木棍围攻马匹。那马儿虽然神骏,却被拴在树上,腾挪有限,虽然踢翻了几个人,身上却被割了几刀,鲜血涌出沾湿皮毛,瞬间冻结成薄冰。
“你们这群混蛋!”小忘大怒,冲进人群中,夺过木棍挥舞,啪啪啪啪击打声不绝,只听哎呦惨叫声不断,围攻马匹的人已经全散成一大圈倒在雪地上。
马儿得救,眼中水润润地似乎含泪,低下头颈摩挲小忘,似乎在寻求安慰。小忘一边抚摸马头,一边忙上上下下检查伤口,所幸划痕不深,便从怀里掏出伤药给马儿涂抹。
孤峰焰一眼便看出这些人不会武功,见他们挣扎想逃,便低声喝到:“留下。谁跑我就杀了谁!”
那些人见他身形高大,面容英俊,穿着华贵的黑狐皮袍,浑身一股凌冽剽悍的气魄,都不敢违背他的命令。
从雪地里挣扎爬起来,便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求饶。
“大爷,我们再也不敢了,求你饶命!”
“你们是哪里人,从哪里来,为什么要杀我们的马?”
“大爷,我们,我们是本地人,就,就住在这山上,因为天冷没吃的,出来打猎。结果,追一群青羊追了好久也没追上,路过这儿,正巧看到这两匹马拴着,饿得极了,这才起了坏心。”
孤峰焰听他们是浓重的威疆本地口音,杀心便消散一大半,他用这些日子学的威疆话问:“这山上这么冷,听说渺无人烟,你们怎么住在这里,不怕冻死或叫野兽吃了吗?”
“哎,一言难尽。大爷,听您口音,难道您也是咱们威疆本地人?”
孤峰焰一说是,对方就放心许多,戒心消散大半。
原来他们是姚夏府的居民,趁着战乱,逃到山上避祸的。余阳、姚夏都毗邻雪海山,又常年遭受侵袭,当地老百姓为了生存,多少年前便习惯了在雪海山上钻山挖洞做避难场所。
孤峰焰心里高兴,问这边藏了多少百姓。对方也没有确数,说差不多几千人吧。又说留在城里的人都遭了秧,很多人家都是女人被抢去,老人孩子被杀死,壮年男人杀死一部分,剩下的就用绳子拴起来,用皮鞭虐打代替驴牛干粗活。
乌棘人游牧惯了,霸占了姚夏府不想耕种,不需要农民佃户,而是想杀光抢光,扩展成一个新的牧场。他们所有士兵都属于“上等人”,威疆百姓属于“下等人”,只要高兴,随时可以入户,杀人放火无所不为。
城里能逃出来的,差不多都逃出来了。逃不出来的,也差不多叫祸祸完了。
只是逃出来的人们虽然苟且活着,粮食却越吃越少,这里又天寒地冻,等一个冬天过去,还不知冻饿死多少人。
“能找到一口吃的,就吃一口。能活到哪天,就活到哪天吧。”说话的人穿着到处露黑色棉花的破袄,头发脏如蓬草,瘦骨嶙峋,声音麻木,眼含热泪。
“我就是心疼我的小崽儿。他,他三天没吃东西了。死刑犯临砍头前还能有顿饱饭呢……今晚再找不着吃的,他就得饿……饿着……”
哈出的气变成一片白雾。那人鼻尖耳朵冻得通红起疮,使劲吸溜鼻子,眼泪掉下来。他蹲下,用袖子抹眼泪。
寒冷的月光透过分叉的枯枝,斑驳地照在这群穷苦人,不少人都哭了。
他们不是大声地哭,而是忍着默默地流泪。
孤峰焰看着他们,心中难受地很,这些厄运缠身的穷苦人,都是他的子民。
他这个威疆王爷,当的实在汗颜。
一个声音忽然打破哀戚,“你们,你们就算哭死,也休想吃我的马儿!”
孤峰焰扭头一看,只见小忘红着眼睛,凶巴巴问道:“羊呢?”
“你们追的青羊跑哪儿去了,我替你们抓几只。”
以两人的本领,杀虎擒豹也不在话下,更何况只是一群青羊。村民指出方位,不到一个时辰,便欢天喜地得到十几头羊。
众人感激至极,簇拥着两人回到居所,见是一个极为隐蔽的大山洞。堆柴烤肉,吊锅炖汤,有了吃的便如过年一般高兴。那个饿了三天的小孩儿,喝了一点热乎乎的羊汤,露出虚弱的笑容。
洞里的留守村民多是老弱妇孺,也围过来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质朴的语言,过度的热情,让两人有点如坐针毡。
好容易大伙儿散去,各自吃喝休息。被称为梁爷爷的一个六十多岁的精瘦驼背老人悄悄过来,手里拿着旱烟袋,坐在两人旁边陪着聊天。
“两位恩公天上的神仙一般,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少爷,怎么这么大冷天的来这儿?”
小忘心直口快,说:“梁爷爷,你问这个干什么?”
“小少爷您可别多心。您二位救了咱们这么多人的命,小老儿可绝没有坏心。”老人连连摆手,忙解释道:“我想的是,咱们虽然穷,没什么可报答二位的东西。不过在这附近讨生活几十年,对周围的路况都熟悉。两位要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或想找什么东西,什么人,说不准咱能帮上点忙,让您二位少走点冤枉路。”
孤峰焰心中一动,说:“我们要去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