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加一等于二
如果我们把都市比喻成一座茂密的森林，那么我们每个人就像栖息在这座森林里小鸟，我们每个人的家就像这些小鸟的窝。我们每天都像小鸟一样从自己的窝里飞出来，晚上再飞回去。我们的都市生活实际上就像这些小鸟一样在飞来飞去中悄悄度过。尽管我们的都市是如此繁华喧闹，是如此充满了数不清的诱惑。但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每日生活的归宿，比一只小鸟的窝大不了多少。这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家。
家，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绝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概念。这个概念中似乎包含着人类所具有的所有自由和不自由。我们每个人都天生来自一个家，也必然会拥有一个家。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每个人似乎都是不自由的。但是我们每个人在拥有一个家的时候，常常又想离开这个家，去寻找一个新的家。这个新的家，就是你渴望得到的你所真正需要的家。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每个人似乎又都是自由的。自由会使人感到幸福，不自由会使人感到痛苦。自由与不自由的矛盾，就是幸福与痛苦的矛盾。所以家的概念中，既包含着我们每个人最大的人身自由，也包含着我们每个人最大的人身不自由；既凝聚着我们每个人最多的人生幸福，也凝聚着我们每个人最多的人生痛苦。造成这一矛盾现象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我们每个人实际拥有的家和我们每个人真正需要的家往往是不一样的。我们每个人实际拥有的家，可能是一所或大或小或好或坏的房子，也可能是同住在一所房子中的或老或少或亲或近的几个人。但我们每个人真正需要的家，只是一个用爱情打造出来的两人世界。它可能很小很小，小到几乎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小到几乎没有立锥之地。它可能很穷很穷，穷到几乎一钱不值，穷到几乎一无所有。但是它可能很大很大，大到旁若无人，大到淹没宇宙。但是它可能很富很富，富到可以千金难买，富到可以一生难求。所以我们每个人，有时会像一只从窝里飞出去再也不会飞回来的小鸟一样，离开你所拥有的家去寻找你所需要的家。
这是一栋坐落在都市森林之中的居民楼。它在北京市海淀区的万寿寺北里，离三环线不远。它像一棵参天的巨树，用浓密的枝叶遮挡着蓝色的天空。盘踞在它身上的一扇扇窗户，就像筑在树干上的一只只鸟巢。这天，这栋居民楼一号门二楼面对楼梯的一套一居室的住房，搬来了一对新住户。这是一套虽然很小却非常适合两人居住的住房。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卫生间，还有一个小小的门厅。主人为租住这套住房的客人提供了全套的家具和家用电器。汪海洋拉着祝美琳的手，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参观了一遍。
“怎么样？”
他问她。
“你觉得还行吗？”
“这下可像个家了！”
她笑着对他说。
是呀！从小到大，她多么希望有个完完整整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啊！多么希望结束孤苦零丁颠沛流离的生活，住进一个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家啊！她开始忙碌起来了。她按照自己的愿望把所有的家具和家用电器重新摆放了一遍。她忙得满头大汗，仿佛她已经变成了这套住房的真正主人。她还和汪海洋一起去附近的超市买来了各种家庭生活的用品，买来了烧菜做饭的各种家伙，俨然变成了一位早已精通持家之道的标准家庭主妇。祝美琳对家并没有太多的奢望。她不奢望住得多么宽敞多么舒适多么豪华多么气派，也不奢望家里多么金玉满堂多么金碧辉煌多么应有尽有。她只希望在这座都市的森林之中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窝，能够和自己相爱的人朝夕相伴。她只希望城里的月光不再像对待可怜的妈妈一样，把有情的人分在两端，让她忍受长夜的孤单。与祝美琳不同，由于汪海洋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地位，他从小住过每一个可以称为家的地方，总是既宽敞又舒适既豪华又气派，总是既金玉满堂又金碧辉煌还应有尽有。这是他第一次在普通百姓居住的地方安家。但他无比珍惜这个由自己亲手建立起来的家。虽然这个家小了一点，简陋了一点。但它有着其它地方不曾有过的温馨。他像一只几乎飞了一辈子的似乎感到飞倦了的鸟，总算找到了一个落脚的地方，总算找到了一个它再也不想离开的窝。搬进来的第一个夜晚，两个人兴奋的睡不着觉。他和她躺在宽大的沙发床上，就像两只鸟飞倦了的鸟依偎在松软的鸟窝里。汪海洋心里想：这个都市只要给我们一张床就足够了！其实我们需要的并不多。他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就像一只归巢的鸟透过头顶的浓荫仰望星光闪烁的夜空。他第一次感到，都市的夜晚竟是如此美好，如此静谧，如此动人。这时，祝美琳像一只钻进被子里面的猫，把整个身子都爬到了他的身上。
“你在想什么？”
她问他。
“我在想，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
“那怎么行？我早晚都是要嫁人的。妈妈说，我最晚二十二岁的时候就必须开始交男朋友。交个两三年，二十五岁的时候就必须结婚。所以嘛，我最多和你呆两年时间。”
“那不行！我不会让你走的！”
“我就要走！”
“我就不让你走！”
“你看我走的了走不了。难不成你要把我绑起来？”
“如果你非要走，我就跟着你走。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那我就偷偷地走，不告诉你我去哪里。看你怎么找？”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在这里等你！”
“可是我不会回来了呀！”
“不会回来我也要等！”
“如果我永远不回来了呢？”
“那我就永远等下去！”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因为没有什么语言可以表达此时的心情了。过了一会儿，祝美琳开始深深地吻起了汪海洋。她那滚烫的略带咸味的泪水流到了汪海洋的嘴里。
“你放心吧！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永远不会离开你。生，咱们生在一起。死，咱们死在一起。”
就这样，他们变成了一对在都市的森林中悄悄安居下来的小鸟。他们的生活说起来也非常简单。每天早晨，汪海洋开着车把祝美琳送到学校，然后再开车去上班。每天下午，汪海洋下班后先开车去学校接祝美琳，然后再和她一起开车回家。回家后他们先一起手牵手上街买菜，然后再回家做饭。吃完饭后，他们又手牵手出来散步。他们沿着三环线慢慢地走着，看着从身边滚滚而过的车流和人流，享受着这繁华喧闹的都市风光，诉说着似乎永远也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散步回来，他们就会一起靠在床头打开电视，用手中的遥控器不时地变换着频道，寻找着他们喜欢看的电视节目。看困了，他们就会相拥而眠，直到天明。这种简单得如此简单的生活，就像一道一加一等于二的算术题。它太简单了，因此也太乏味了，似乎不能使人产生任何兴趣。但是爱情生活的全部秘密似乎就隐藏在这道一加一等于二的算术题中。对于汪海洋和祝美琳来说，一加一等于二绝对不是一道可以随便画上加号和等号的算术题。因为被他们加在一起的是生命，被他们得出来的结果是爱情。所以，加号意味着缘分，等号意味着必然。所以生命与生命是不能随便相加的，生命与生命相加也不是必然会产生爱情。只有有缘分的生命才可以相加在一起，只有有缘分的生命相加在一起才可以产生爱情。所以，一加一等于二的简单生活绝不会因为它的简单而失去美妙之处。因为这种简单生活里面酝酿着人类最美妙的感情。这种感情的基础就是一加一等于二。他们不需要别人，不需要更复杂的生活。他们只需要自己，只需要这种朝夕相处的生活。他们只需要一加一等于二。除此之外，他们与世无争，他们什么都不需要。他们不需要有人羡慕，也不需要有人嫉妒，更不需要有人打扰。他们像两只藏在密林深处的小鸟，每天结伴飞出又结伴飞回。直到有一天，他们的行踪被人发现。
“你真讨厌！人家一会儿还有课呢！有什么事在学校里说不行？非要到学校外面来说？”
汪美琪急匆匆地走进学校附近的一家麦当劳餐厅。黄源源已经在这里占好了位置。他一见汪美琪，就把早已准备好的一大杯饮料递了过去。
“得了吧！我的大小姐。你知道这是什么事吗？这事儿不能在学校里面随便说。要说也得找个背人的地方说。”
黄源源向她解释着。
“什么事？你快说吧！”
汪美琪不耐烦地对他说。
“其实，这事儿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早点告诉你好。万一你以后知道了，会埋怨我没有及时告诉你。”
黄源源在没说正事之前，先来了一段自我解释。
“你别兜圈子了。快点说吧！我一会儿还得走呢！”
汪美琪一边吸着软管中的饮料，一边催着他。看着她那副着急的样子，黄源源突然压低声音问道：
“你爸爸和祝美琳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汪美琪不觉一愣。
“他们只是在我的生日晚会上见过一面。能有什么关系？”
“不会吧？”
黄源源摇着头。
“我怎么觉得他们的关系很密切呢？”
“很密切？”
汪美琪感到奇怪了。一个是自己的父亲，另一个自己的好朋友。他们是通过自己认识的。如果他们的关系密切，自己应该知道才对呀！自己为什么不知道呢？不，这不太可能。他一定是搞错了！
“你是不是搞错了？你可不要胡说呀！”
“我绝对不会搞错。我也绝对不是胡说！”
黄源源着急了，急得满脸通红。
“他们不仅关系密切，而且关系还不太正常！”
砰的一声，汪美琪把手中的饮料放在桌上。她板起脸对黄源源说：
“我不许你污辱我爸爸和我的好朋友！”
“这不是污辱。这是事实！”
黄源源坚持着自己的说法。
“是事实？那你有证据吗？”
汪美琪反问他。
“当然有。”
黄源源毫不动摇地回答着。
“那你说出来我听听！”
汪美琪抱着怀疑的态度对他说。黄源源向左右看了看，见没有认识的人，便小声对她说：
“有一天早晨，我和几个同学在学校门口的早点铺吃早点。我看见你爸爸开车把祝美琳送到了学校门口。当时我还以为看错了，没在意。还和她打了个招呼。昨天下午，我在学校门口等你。我又看见你爸爸开车把她接走。这回我看清楚了。就是你爸爸开的那辆黑色广州本田。昨天和你在一起时，我没敢告诉你。可是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所以今天赶紧告诉你！”
汪美琪不说话了。她只觉得头脑里嗡嗡作响。这怎么可能呢？一个是令她尊敬和崇拜的至亲至爱的父亲，另一个是她视同知己的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他们怎么可能背着自己这样来往呢？可是，黄源源却说亲眼看见了这一事实。黄源源会骗她吗？从黄源源的为人来看，从黄源源和她的关系来看，黄源源绝对不可能这样做。黄源源会陷害他们吗？黄源源与爸爸和祝美琳没有什么利害冲突，他完全没有必要去这样做。联想起最近发生的一些情况，汪美琪不由得有点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了。首先，祝美琳不明不白地搬出了学生宿舍，说是和几个女孩子在校外合租了一套房子。可是她的家庭经济状况历来不好，有时连学费和生活费都付不起，还经常向自己借钱。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呢？另外，爸爸最近也变得有些反常，打手机时常常过了好久才接。前两天爸爸来看自己的时候，脸上有一种很不自然的表情，好像内心深处有一种愧疚感。她从来没有见过爸爸这个样子。因为在她的印象中，爸爸一直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他从来就不是那种偷偷摸摸做事的人。可是，既使有了这些蛛丝马迹，汪美琪还是不敢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她宁愿黄源源说的话都是假话，她宁愿黄源源看到的情况都不是真的。
“这样吧！”
黄源源见汪美琪沉吟不语，知道她还是不相信自己。于是便对她说：
“今天下午咱俩在学校门口等着。我知道你爸爸停车等她的地方。我让你亲眼看看！”
这天下午，汪美琪和黄源源在学校门口找到了一个既隐蔽又便于观察的地方。他们在等待着那个既将到来的时刻。
“美琪，你看！你爸爸的车开过来了。”
顺着黄源源指出的方向，汪美琪果然看见了爸爸的那辆黑色广州本田轿车。只见这辆车停在离学校门口不远的一条街道的拐角上。透过车窗，汪美琪可以隐约看到做在司机位置上的爸爸。这时，祝美琳从学校门口走出来了。她没有注意到正在悄悄观察她的汪美琪和黄源源，而是兴冲冲地向那辆黑色的广州本田轿车快步走去。她走到那辆车跟前，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坐在汪海洋的身边。紧接着，那辆车开始慢慢启动了。
“出租车！”
汪美琪一看那辆车马上就要开走，立刻冲到公路边，挥手拦住了一辆向她飞快驶来的出租车。这辆出租车还没停稳，汪美琪和黄源源就一边一个飞快地钻了进去。
“去哪里？”
司机问。
“跟着前面那辆黑色广州本田。”
没等汪美琪开口，黄源源就替她做了回答。
“注意别跟丢了。它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就这样，那辆出租车紧紧跟着汪海洋的车，把汪美琪和黄源源送到了汪海洋和祝美琳同居的这栋居民楼。汪美琪和黄源源下车后，一直躲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观察着汪海洋和祝美琳的动静。他们看到汪海洋和祝美琳手牵着手出来买菜，又看到汪海洋和祝美琳手牵着手出来散步。他们还找到了汪海洋和祝美琳所住的那套住房的窗户。看到屋里的窗帘是怎样拉上，灯又是怎样打开。现在，那扇窗户里的灯已经熄灭了。这栋居民楼的所有窗户里的灯都一盏一盏地熄灭了。而路灯却悄悄地亮起来了。昏黄的路灯，照着一条空荡荡的小巷。已是夜静更深的时候了。等候在三环线外面的重型载重卡车又开始进城了。远处，传来了车轮滚滚的轰鸣声。
“我们怎么办？”
黄源源小声问着汪美琪。
汪美琪从来到这里，就紧咬着嘴唇，忍着眼中的泪水，默默地注视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是跑到汪海洋面前叫一声爸爸，把他拉走呢？还是跑到祝美琳面前骂一声无耻，把她赶走呢？但是为了照顾爸爸的面子，为了不伤害父女之间的感情，她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忍辱负重地躲在一边。但她心里痛如刀绞。她恨爸爸。恨他不顾自己的年龄和身份，做出了这样见不得人的事情。恨他如此无情无义，竟然抛弃了自己的结发之妻和亲生女儿。她更恨祝美琳。恨她不顾两人之间的友情，竟然抢走了一个她最爱的人，抢走了她的生身父亲。恨她如此轻浮下贱，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去拆散一个好端端的家庭。但是，她还是希望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仅仅是一个误会。爸爸仅仅是出于对一个离家在外的女孩子的关心，请她来吃顿饭而已。吃完饭之后，他会把她送走的。他不会在这里和她过夜的。因为爸爸不是这种人。他不是那种寻花问柳对家庭不负责任的男人。她多么希望看到爸爸出来把祝美琳送走啊！她在心里说，爸爸我求你了！你就满足一下我这个小小的要求吧！我什么都不会怪你的！你还是我的好爸爸！可是，汪美琪失望了。因为那扇窗户里的灯关上了。因为她一直等到现在，爸爸也没有出来祝美琳送走。他们在一起过夜了。想到这儿，汪美琪好像万箭穿心。她蹲在地下，把头埋在两只胳膊里，轻轻地哭起来。
汪海洋和祝美琳已经入睡了。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他们在做着一个共同的梦，也可能在做着两个不同的梦。但重要的不是梦，而是梦中的他们仍然在一起。他们又朝夕相处的共度了一天。这一天，同样是一加一等于二的一天。只要能够做到一加一等于二，他们就心满意足了。所以他们心满意足的睡着了。他们并不知道窗外发生的事情，也没有听到窗外传来的哭声。这哭声，像一只寻找父母的小鸟发出的哀鸣，在都市的森林里在寂静的夜空中轻轻回荡。
“千万不要在这个地方哭！”
黄源源一见汪美琪哭了起来，连忙劝她。
“要哭回去哭，如果把楼里的人吵出来就不好了。”
说着，他就把汪美琪扶起来走开了。
昏黄的路灯下，空荡荡的小巷里，留下了两个蹒跚而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