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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你别老是这么一本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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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亮子,帮个忙!”

    汪海洋站起来,走到马桶旁。他一天到晚戴着脚镣和揣,行动极为不便。最使他感到难堪的是,大小便都必须请别人帮助。高亮过来帮他脱下裤子。

    “你这玩意儿个头可不小。立起来有这么长吧?”

    高亮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脸上露出了淫荡的笑容。汪海洋没有理他。他低头尿完尿,高亮又过来帮他穿上了裤子。看着汪海洋重新坐到自己身边,高亮对他说:

    “洋哥,我说你别老是这么一本正经。人活着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图个乐子吗?男人,谁不想多玩几个女人?要不长这玩意儿干什么?炖了当肉吃?”

    说着,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裤裆。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觉得对不起谁。就是觉得对不起我的这个生殖器。活了三十来岁,在这种连女人毛都见不到的鬼地方呆了十多年。所以你猜怎么着?上回我一出狱,就玩了命的玩女人。什么美的丑的,老的少的,胖的瘦的,我全要!爱谁谁!我挣那点钱,全他妈的花在女人身上了。这些臭婊子,要不是为了她们,我也不至于来个二进宫!”

    高亮越说越来劲,也不管汪海洋爱听不爱听。

    “说真的,洋哥。你还别不服气。别看你长得比我帅,下面那玩意儿也比我的大。但你玩过的女人绝对没我多!我玩过的女人算起来有一百多个了。你玩过几个?弄不好就和自己老婆上过床。所以我觉得你活的真亏!生殖器的功能没有充分利用起来。男人的自我价值也没有实现。将来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好好玩玩,让你尝尝做男人的滋味!”

    汪海洋耐着性子,听他喋喋不休的说着这些污言秽语。他心里反感极了。什么是男人的价值?男人的价值就是玩女人吗?如果天底下的男人都是这样卑鄙无耻,女人岂不是遭殃了?那么男人还有什么值得让女人尊重呢?一个得不到女人尊重的男人,他的价值又在哪里呢?他有心和他争论一番。但是又一想,算了吧!高亮是一个在犯罪环境中长大的人。他形成这样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是很自然的。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去改变他。至少在很短的时间里是不可能改变他的。再说了,自己现在已经和高亮这样的人终日生活在一起,自己已和高亮一样被这个社会认定为十恶不赦的罪犯,又何必自命清高呢?虽然高亮品行恶劣,但他毕竟还有一点人性。要不是他这么热心照顾自己,自己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就这样,汪海洋在慢慢地调试着自己的心理。他在适应着牢狱生活,适应着自己的狱友,适应着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邪恶的人们。而且他开始把自己看成是邪恶人群中的一员。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邪恶的,也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将会变得邪恶。他现在就像是一块白布,在无意之中被人扔进了污水沟。当这块白布再次被拾起来的,它还会是清白的吗?

    轰的一声,沉重的牢门被突然打开了。高亮连忙闭上了嘴。只见管教站在门口,高声叫道:

    “汪海洋,出来!”

    当啷,当啷,当啷……。从牢房通往提审室的小路上传来了一串沉重的脚镣声。汪海洋吃力的挪动着脚步。由于成天戴着脚镣,他的脚脖子早已被磨烂了,鲜血从伤口中流出来,滴在路上。但汪海洋呼吸着牢房外面的新鲜空气,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心里觉得分外舒畅。路旁的小花在开放,树上的小鸟在欢唱。它们不知道一个罪人正向它们走来。因为在它们的世界中没有罪恶。汪海洋多么想走进这个没有罪恶的世界呀!他的血滴在路上,渗进泥土。他想,生命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要把对生命的祝福用一滴滴鲜血播撒在这生命的最后旅途上。他好不容易走到了提审室。推开门,他不由得愣住了,只见他的单位领导经济研究所的总支书记正坐在里面。

    “汪海洋,今天不是提审。你们单位的领导要向你宣布一个重要的决定。你坐下吧!”

    提审员向他解释着。

    汪海洋在审讯桌对面的那张专供犯人使用的椅子上坐下来。在他对面,总支书记和提审员并排坐着。

    “可以开始了吗?”

    总支书记问了提审员一句。

    “可以了。”

    提审员轻轻点了一下头。

    总支书记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戴上老花镜,从眼镜上方看了汪海洋一眼。只见汪海洋两眼平视前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汪海洋,我今天是代表院党组来的。院党组最近召开了一个会议,通过了一个关于你的决定。由于根据党章规定,这个决定必须通知到你本人。所以我是受院党组委托亲自来向你宣读这个决定的。你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汪海洋回答着。但他还是两眼平视前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总支书记听到他的回答,便开始手捧文件一字不漏的念起来:

    “中共华胥市社会科学院党组文件。华社科党字1990第64号文件。关于汪海洋刑事犯罪问题的处理决定。中共华胥市社会科学院党组于1990年8月9日召开专门会议,讨论对汪海洋刑事犯罪问题的处理意见。出席会议的党级成员经讨论后一致认为:汪海洋身为中共党员,国家干部。目无党纪国法,心怀犯罪企图,在众目睽睽之下残酷殴打中共华胥市委前任副书记刘凯同志,致其当场死亡。不仅触犯刑律,而且严重违反党纪政纪。鉴于公安机关现已结束立案侦查,并经检查机关批准以故意杀人罪将其正式逮捕,并且很快将由检查机关向人民法院提起公诉。为维护党纪政纪,纯洁党员队伍和干部队伍,出席会议的全体党组成员同意做出以下决定:(1)开除汪海洋党籍。(2)开除汪海洋公职。(3)撤销汪海洋副研究员职称。(4)撤销汪海洋在职博士研究生资格。中共华胥市社会科学院党组。1990年8月9日。”

    总支书记念完文件,摘下老花镜,抬起头来看着汪海洋。

    “汪海洋,你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你还需要看一下文件吗?”

    “不需要了。”

    “现在你可以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按照党章规定,你有申诉的权利。”

    说着,总支书记拿出纸笔,准备记录。

    “我不想申诉。”

    汪海洋轻轻地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

    总支书记没有听清他的话。

    “我不想申诉!”

    汪海洋怒吼了一声。他站起来,转身向门外走去。

    这是周末。按照惯例,狱方在周末会给犯人吃一次肉,吃一次细粮。所以每到周末,犯人们就像过节似的等着这顿丰盛的晚餐。其实说是肉,只是一盆肉汤。真正能够吃到每个犯人嘴里的肉连一块都不到。但毕竟可以尝到肉味了。这对于天天喝菜汤啃窝头的犯人来说,毕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汪海洋从提审回来以后,就一直默默地坐在那里不说话。他两只眼睛望着铁窗外面的天空,不知道在想着什么。高亮看他表情不对劲,心里感到很担心,总想找个办法安慰安慰他。

    人类属于灵长类动物。灵长类动物的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必须有统治者。不管人类如何进化,他们的这一动物本能始终没有改变。因此,不管人类走到哪里,总会在一群人中找到一个统治者。这个统治者或者是由民主选举产生,或者是由暴力冲突产生,或者是由权力世袭产生。但是,不管统治者的产生方式如何不同,人类总归是需要统治者的。因为没有统治者就会没有秩序。而秩序则是社会稳定的保证。牢房这种地方也是如此。虽然牢房里的每一个人都同样的被剥夺了一定的权利。但牢门关上之后,他们仍然会构成一个社会。这个社会同样需要统治者。牢房里的统治者就是牢头。牢头的产生方式没有任何法定程序,完全是弱肉强食。这里完全遵循达尔文的进化论和自然选择规律。谁强悍,谁霸道,谁就能当牢头。高亮就是这样一种牢头。但是,正如任何一个没文化没修养没道德的人必然会对有文化有修养有道德的人自然而然的产生敬畏心理一样,高亮对汪海洋也有一种敬畏心理。因此,高亮常常对汪海洋表现得言听计从。这样一来,汪海洋又好像变成了牢头。在这种情况下,人类的文明规律又似乎替代了自然选择规律。人在牢房里,最重要的两件事就是吃饭睡觉。因为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但是这两件最重要的事情又恰恰是两件最供不应求资源最为短缺的事情。因此,牢头的一个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对吃饭和睡觉的资源实行计划经济。首先,牢头要负责分饭分菜。其次,牢头要负责分配睡觉的地方。正如任何一个计划经济的分配者都会给自己或自己的人多留出一份好处一样。牢头的分配也绝对不是公平的。不过,由于公平的人类早已习惯了不公平的事实,所以很少有人对牢头的不公平提出公开的抗议。这天下午,晚饭一端进牢房,高亮就当众宣布:

    “哥几个,看到没有?洋哥今天提审回来心里不痛快。今天的肉都给洋哥吃,咱们喝汤。行不?”

    他看其他人没有说话,就认为他的提议被通过了。于是,他便把肉汤里的肉全都捞在一个碗里,又拿了两个馒头,端到汪海洋面前。

    “洋哥,别想了。吃饭!看见没有?今天吃肉吃白面馒头!”

    他见汪海洋不理他,就把肉和馒头放在汪海洋面前,回去吃自己的饭了。高亮一边吃着,一边看着汪海洋碗里的肉。他心里想,看汪海洋这个劲头,今天晚上肯定是不想吃饭。可是这碗肉不吃又实在有些可惜。等到大家都吃完饭了,他就坐到汪海洋身边。

    “洋哥,你真的不吃了?”

    他见汪海洋还是不理他,就端起汪海洋面前的那碗肉吃了起来,并且边吃边说:

    “我特意给你留了一碗肉,你又不吃。扔了怪可惜的,我替你吃了吧。我说你呀,就是遇到了天大的事,也别跟自己过意不去。该吃吃,该喝喝。离死还远着哪!我这个人,就是吃完饭马上拉出去杀头,我也混他妈个肚饱!”

    此时的汪海洋,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身边发生的任何事情了。他呆呆地望着窗外那片被铁窗切碎的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好像在想着什么,又好像没有想着什么。他处于一种平静状态之中。这是一种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平静。从提审室回来之后,他一直是这个样子。他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身边的人在说什么在做什么。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也忘记了别人的存在。但唯一使他忘不了的就是那不可名状的内心痛苦。那痛苦像一条盘踞在他内心的毒蛇,无情蠕动在他的心灵深处。

    汪海洋是一个知识分子,是一个既现代又传统的知识分子。说他现代,是因为他的知识来源于现代科学知识,他能够运用现代科学方法分析和研究问题。说他传统,是因为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中继承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忠君报国思想。在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心目中,忠君报国是人生的最高精神境界。诸葛亮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岳飞的“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肝胆照汗青”,谭嗣同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都是这种最高精神境界的生动写照。在推翻封建专制制度以后,中国知识分子的忠君思想没有了,但报国思想依然存在。这种报国思想的具体体现,就是把报效国家作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汪海洋没有生活在金戈铁马的年代,他用来报效国家的东西不是血雨腥风,也不是刀枪剑戟,只能是手中的一支笔。这支笔是他的信心,是他的勇气,是他的自豪,是他的荣誉。在汪海洋的一生中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十年像十字架一样贯穿着他的生命。一个是那场革命运动的十年,另一个是改革开放之后的十年。第一个十年是沉闷压抑痛苦彷徨的十年。第二个十年是高歌猛进激情澎湃的十年。很少有一个国家能在短短二十年中跨越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也很少有一代人能在短短二十年中经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汪海洋恰恰就是这一代人。是这一代人,在那场革命运动的漫漫十年中失去了学习机会,但是他们在上山下乡当兵参军的艰苦条件下自强不息,为这个不愿永远愚昧下去的国家保留着知识的火种。还是这一代人,在改革开放之后的漫漫十年中发奋读书,勇攀科学文化知识的高峰,在解放思想的旗帜下为需要创新的国家毫无保留的奉献着创新的思想。他们得到了什么呢?在那个计划经济走向市场经济的年代,在知识尚未走进市场形成价值的年代,在知识分子甚至比工人农民还要贫困的年代,他们什么都没有得到。但是他们绝不是为了得到什么而去奋力拼搏的,他们也绝不会用自己的知识去和别人讨价还价。如果说他们有什么目的的话,那么这个目的只有一个,这就是报效国家。党和政府对他们的工作给予肯定,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奖赏。这是多么荒唐而又愚蠢的一代人啊!这是多么单纯而又可爱的一代人呀!汪海洋恰恰就是这一代人。所以,当汪海洋听到院党组的决定后,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彻底崩溃了,他的自信心彻底崩溃了。因为他曾经视为荣誉的一切他曾经认为骄傲的一切,都被这个决定无情的否定了。他似乎从来没有对这个国家做过任何有益的工作。他变成了一个对社会对国家毫无用处的人,变成了一个像高亮那样的人!虽然他现在已经成为罪犯,虽然他将会受到法律的惩罚,但他仍然偷偷地保留了一份自信心。他曾经做过有益的工作,他曾经是一个有用的人。他希望别人能够看到这一点。他更希望在他死后有人能够记住这一点。但是现在,他的自信没有了,他的希望也没有了。他彻底绝望了。一个绝望的人,就是一个只有肉体而没有灵魂的人,就是一个没有思想没有感觉没有声音的人,就是一个平静得随时都要爆发的人。

    夜,静悄悄的,静得让人感到窒息。架着电网的高墙把一道黑色的微笑投落在惨白的月光下。城市里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的熄灭了,只有牢房里的灯光依然亮着,像一只只幽灵的眼睛飘浮在城市的噩梦中。突然,从一间牢房中传出了一声哀嚎。这哀嚎像一只凄厉的号角,仿佛使整个城市都为之颤动。汪海洋在抱头痛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悲痛?这悲痛就像决堤的洪水从心中奔涌而出。他放声大哭着。他情不自禁的抛洒着悲痛的泪水。那高大强壮的身躯此时已像婴儿一样缩成一团。随着哭泣声而不停抽动的肌肉,像一根根抽动的钢针,刺疼了每一个人的心。汪海洋的哭声惊醒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被他吓呆了。

    “洋哥,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高亮一下子坐起来,神色紧张的问道。但汪海洋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仍然在嚎啕大哭。

    “喂,你冷静一下好不好?这个地方是不准大哭大叫的。让管教听见你就惨了!”

    其实高亮的警告是多余的。因为管教已经听到了汪海洋的哭声。只见哐当一声,牢门被打开了。管教带着几名狱警冲了进来。

    “谁在大哭大叫?”

    管教盯着高亮问。

    “报告管教,不是我,是他。”

    高亮连忙从汪海洋身边退回来,悄悄地躲到一边。

    “他为什么哭?”

    管教接着问高亮。

    “不知道为什么?睡着睡着觉他就哭起来了。”

    高亮小心谨慎的回答着。

    “不许哭!你听到了吗?”

    管教向汪海洋喊了一声。但汪海洋没有理他,还是在继续哭。

    “把他给我拉到值班室去!”

    管教向几名狱警一摆手,扭头走了。汪海洋已经哭红了眼。他像一只悲愤的狮子,一边疯狂的咆哮着,一边拼命的挣扎着。几名狱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进值班室。

    “我不要活了!你们杀死我吧!让我赶快死吧!”

    汪海洋一边哭喊着,一边用头狠狠地撞着墙壁。鲜血沾着灰土从额头上流下来,玷污了那张被痛苦扭曲的英俊脸庞。

    “把他的衣服扒光!”

    管教命令着。几名狱警三下五除二就把汪海洋扒得一丝不挂。

    “把他按在地上!”

    管教又命令着。几名狱警又把汪海洋头朝下按倒在地上。

    “上电棍!”

    一声令下,五根冒着蓝色电火花的噼啪作响的电棍分别狠狠地戳向汪海洋,高压电流像一条条颤动的火蛇飞快地钻出了他的身体,在他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根肌肉中游走和穿行。顿时,汪海洋浑身上下不由自主的抽动起来,只听他惨叫一声便昏厥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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