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挺别扭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当沉重的牢门在身后轰的一声紧紧锁上的时候，汪海洋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囚犯。屋顶悬着一只用铁笼子围起来的十五瓦灯泡，散发出昏暗幽黄的灯光。由于这盏灯必须一天二十四小时亮着，所以又叫长明灯。地上铺着一排厚厚的硬木板，上面睡着挤得满满的剃着光头的囚犯。屋角放着两只水桶。一只水桶盛着清水。另一只水桶是解手用的马桶。虽然上面盖着盖子，但仍然从里面传出一阵阵恶臭。墙上一人高的地方有一个窗户，上面竖着一根根铁条。虽然窗户已经敞开，但由于空气不能流动，屋里的气味仍然有一种混浊和缺氧的感觉。

    汪海洋是提着裤子，蹋拉着鞋子走进来的。他一到看守所，就被解下了腰带，抽去了鞋带，并且被没收了一切被认为不适合带进牢房的随身物品。同时，由于他是暴力犯罪，按规定给他带上了一条十八公斤的脚镣，并且给他带上了揣。所谓揣，是一种类似于手铐的戒具。它与手铐的区别是：铐住两只手的钢圈是紧紧连在一起的。所以戴上它之后，两只手就不能自由活动了，只能紧紧地揣在一起。看到号子里来了新人，所有正在睡觉的人都抬起了头。这些由于长期缺乏阳光和营养而显得苍白浮肿的面孔，仿佛从地狱里钻进来的死人脸，把汪海洋着实吓了一跳。

    “来，哥们儿。到这儿来!”

    睡在墙边的一个彪形大汉，见汪海洋站着不动，便招呼他过来。等汪海洋走到跟前，他便用脚狠狠地踹了睡在旁边的人一下。

    “去，往那边挤挤。腾个地方!”

    那人看了他一眼，老老实实地腾出了地方。汪海洋一看，将近三米宽的铺板上已经睡了六个人，加上自己就是七个人。平均每人睡觉的地方只有四十公分宽，还不够一个人的肩膀宽。他实在没办法往下躺。那个彪形大汉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一边把自己的被褥铺得宽一些，一边对汪海洋说：

    “凑合着吧，这里就是这样。人多了，只能侧着身子睡。实在睡不下，就到地上睡。谁让咱是犯人呢！这两天，咱俩先合用一套被褥，你别嫌脏就行。等你家里送来被褥，你再用自己的。”

    汪海洋侧着身子躺下来，面对着那个彪形大汉。两个人近得几乎脸碰脸。

    “我叫高亮。道上的朋友管我叫亮子。以后你随便叫。叫名字叫外号都行。你呢？你怎么称呼？”

    高亮见汪海洋不想说话，接着说：

    “看你身上这两件铁家伙，不是杀人就是伤人。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进来的？”

    见汪海洋还是不愿意开口，高亮又说：

    “其实看你的模样不像行凶之人，倒像个有学问的读书人。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挺别扭。头一回进来都是这样。过段日子就好了。就算你犯了死罪，不是还没有到死的时候吗？过一天是一天。别想那么多，想多了烦。就说我吧，这已经是二进宫了。头一回是偷，这一回是抢。我琢磨着，如果这回政府帽不了我。我出去后早晚还得进来，那时候犯的肯定是死罪。政府肯定会帽了我。”

    “帽？”

    汪海洋不明白这个字的含义。

    “帽就是枪毙呀!”

    高亮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比划着。

    汪海洋闭上了眼睛，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了。此时已是深夜，但汪海洋一点睡意也没有。他在想着家里的人，想着妻子和女儿，想着爸爸和妈妈，也想起了同学同事亲朋好友。他突然觉得离他们好远好远，好像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知道自己已经犯下了死罪。但是他不想死。他真的很想活下去。因为他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没有做完。想到这儿，一滴热呼呼的泪珠从紧闭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死亡是与生俱来的恐惧。我们每一个人都心存恐惧的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面对死亡。但是，当一个离面对死亡的那一天还十分遥远的人得知自己很快就要面对死亡的时候，他的恐惧感也许会彻底消失。他也许会变得非常坦然。阳光在屋里慢慢地移动着。从屋子的这一头移动到那一头。汪海洋坐在自己的铺盖上。屋里的每一个人都坐在自己的铺盖上。他们从清晨起床后把铺盖卷起来之后就这样坐着。他们分别靠着两边的墙壁面对面的坐着。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他们就是这样一天天地坐着。时光就是这样无所事事的消磨着。生命就是这样无可奈何的流逝着。他们都是未决犯。他们都在惶惶不安的等待着判决的那一天。当判决下来的时候，有的人也许会被送往劳改监狱或劳改农场，在那里服满自己的刑期。有的人也许会被送往死牢。直到一天凌晨，牢门突然打开，全副武装的法警把他押出来，由法官验明正身，然后五花大绑押上刑车，开赴刑场。在那里，他也许会看到生命中的最后一个黎明，看到徐徐上升起的太阳。

    汪海洋笑了。他想，自己也许会带着微笑离开人间。自己不是早就想变成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吗？当一声枪响之后，这只小鸟会从血泊中飞起来，飞入蔚蓝的天空。他回想着自己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他真的一点遗憾都没有。他追求过，他努力过，他奋斗过。虽然自己的理想和抱负远远没有实现，但这已经足够了。他已经证明了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他唯一感到遗憾的是，他从来没有像追求事业那样去勇敢的追求爱情。在面对崔岚岑纯洁的感情时，他迫于外界的压力退缩了，逃跑了。他伤害了她。也因此伤害了自己。但是除此之外，他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也没有放弃过应当由自己承担的任何责任。他对得起父母，对得起妻子，对得起孩子，对得起他身边的一切人。为了使他们快乐，他宁愿自己忍受痛苦。是的，他杀人了。他是一个杀人犯。但他并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因为他的目的并不是杀人，而是为了维护人的尊严。维护人的尊严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有时甚至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他现在正在付出这样的代价。但这又算得了什么？没有尊严的活着不如有尊严的死去。他只是觉得对手实在不堪一击。他更希望手持利剑和对手多较量几个回合，然后再把利剑稳稳地刺入对手的喉咙。无论他怎么想，他都觉得自己没有遗憾。其实，人在没有遗憾的时候就是最大的遗憾。因为他的生命已经快走到尽头了，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遗憾了。如果他还有什么遗憾的话，他只是遗憾不能再活一次。因为他真的不想死。他太热爱生命了！

    已是盛夏了。窗外的槐树把浓密的枝叶伸进了窗口。远方突然传来了一阵鸽哨声，那么悠扬，那么动听。生命是多么可爱呀！不管死亡怎样扼杀着生命，但生命总是在蓬蓬勃勃的生长，总是在展翅高飞的歌唱。自从扔掉那本诗集以后，汪海洋就再也没有写过诗。但他此时此刻突然觉得胸中诗潮奔涌。

    “亮子，有笔没有？”

    汪海洋问坐在身边的高亮。高亮悄悄的对他说：

    “有。但别让管教看见。看见就没有了。”

    说着，他从被套里摸出一支用纸和绵线卷起来的圆珠笔芯。

    “有纸吗？”

    汪海洋又问。

    “纸可没有。”

    高亮为难的挠着头。过了一会儿，他摸出一卷手纸递给汪海洋。

    “你看这个行吗？”

    汪海洋在上面试了一下。虽然字迹不太清楚，但可以辨认出来。

    “行。”

    说着，他开始奋笔疾书起来：

    一、窗前

    窗前，是我苍白的眼神。窗前，是你绿色的微笑。窗前，是我无奈的生命。窗前，是你生命的骄傲。这是地狱，我在地狱之中把你仰望。这是天堂，你在天堂之上把我向往。生命与生命，就是如此不同。生命与生命，就是如此一样。越过窗棂，我用温暖的阳光，吻遍你的肌肤。透过绿荫，你用皎洁的月光，照亮我的心房。也许明天，我将不在窗前。漫漫长夜，将把我永远吞没。也许明天，你将不在窗前，漫漫秋风，将把你永远埋葬。但这有什么可怕？但这有什么惊慌？我将在地狱中等着你，而我的灵魂，将和你一起飞上天堂。生命与生命，就是如此美丽。生命与生命，就是如此坚强。

    二、鸽哨

    你用洁白的翅膀，在蔚蓝的天空为我歌唱。我用颤抖的心灵，在冰冷的屋角为你歌唱。 你用歌声拥抱我的心灵，放飞了一个悲伤的生命。我用歌声拥抱你的翅膀，扇动了一个自由的渴望。你和我一起歌唱，在你的光明之中，在我的黑暗之中，为生命歌唱。我和你一起歌唱，在我的彷徨之中，在你的翱翔之中，为自由歌唱。

    三、我是一棵树

    我是一棵树，我生长在我的脚下，也将在我的脚下死亡。当狂风袭来，当暴雨袭来，我会在这里哭泣，我会在这里呼号，我会在这里颤抖，我会在这里动摇，但我绝不会从这里逃跑。因为这里，有我的春天和秋天，有我的绿荫和落叶，有我用寒霜结成的记忆，有我用蝉声织出的欢笑。因为这里的星星和月亮，是我甜蜜的梦想。因为这里的土地和山岗，是我守护的希望。因为这里的血色黄昏，是我涌动的心潮。因为这里的喷薄日出，是我灿烂的心跳。是的，我绝不会从这里逃跑！即使黑暗战胜光明，邪恶战胜正义。即使烈火把我烧焦，利斧把我砍倒。即使用枪口对我说：我的死期已到！我是一棵树，我生长在我的脚下，也将在我的脚下死亡。

    四、将军山

    将军，请不要离去！因为你把军帽，丢在了这里。将军，请不要离去！因为你把荣誉，丢在了这里。也许这顶军帽，是你的沉重。把它留给高山，让它向江河致意。也许这份荣誉，是你的期许。把它留给日月，让它向天空敬礼。让春来的绿草，染绿这顶军帽。让秋去的红叶，染红这份荣誉。从哪里得到，就把它交给哪里。交给冰雪严寒，交给狂风暴雨，交给花开花落，交给斗转星移，交给林中的杜鹃，交给山中的小溪，交给怀抱婴儿的母亲，交给孕育生命的土地，交给没有荣誉的军帽，交给没有军帽的荣誉。把得到的一切交回去，包括交回自己。将军，你没有离去！因为你把军帽，留在了这里。将军，你没有离去！因为你把荣誉，留在了这里。

    五、墓中人

    你是生命的沉积，在岁月的挤压中隆起。你是冷却的炽热，在威严的沉思中耸立。你远而又远，是远而又远的一种高大。你近而又近，是近而又近的一种亲密。你是慈母窗外，每一个宁静的夜晚，明亮而深蓝的目光。你是儿女梦中，每一个迷离的春季，温暖而涓细的泪滴。你是云之摇曳，摇曳着山峦的逶迤，山路的崎岖。你是雾之朦胧，朦胧着山谷的空旷，山林的清凄。你是山之巍峨，是一座属于自己的，巍峨的奇迹。我是山中的庙宇，是一座用心灵筑就的，与你同在的记忆。

    六、天上山上

    你在天上，我在山上。你在满怀豪情的天空，我在满目荒凉的山岗。你在一个蔚蓝而纯净的季节，我在一个寒冷而沉重的时光。你在天上，天上是风是雨，是奔雷，是闪电，是彩虹，是霞光，是自由，是飞翔。我在山上，山上是泥是土，是乱石，是衰草，是朽木，是枯骨，是坟冢，是死亡。你在天上，天上是我的失落。天高万丈，我只能仰面长啸。我在山上，山上是你的迷茫。山低千仞，你只能俯首相望。

    七、昨日今日

    昨日阳光，今日寒霜。昨日，我是一股冲天的豪气。今日，我是一对折断的翅膀。昨日，我是一支鲜艳的颂歌。今日，我是一朵凋落的悲伤。昨日，我在春天里蓬勃向上。今日，我在秋风中面对死亡。但，我要坚定地告诉昨日，我要勇敢的告诉今日，无论昨日今日，我仍然是我，我并没有变样。昨日阳光，我热爱阳光。今日寒霜，我任凭寒霜。

    八、太阳之死

    你这沉沦的，淹没在地层深处的太阳。你这堕落的，炭化成黑色岩石的太阳。你就是我，因光合作用而变成万物生长，因造山运动而变成一座煤矿。你就是我，在失去能量的同时失去了生命，在失去生命的同时失去了辉煌。你就是我，在死亡的洗礼中复活着生命，在生命的轮回中演绎着死亡。你就是我，死去一亿年之后，将会在一个，没有墓碑的地方，被活着的太阳叫醒，被活着的太阳照亮，像活着的太阳一样重新燃烧，像活着的太阳一样重新发光。

    九、我的希望

    当我没有希望的时候，我要对你说：孩子，我的希望！当我的死期已经到来，当我的丧钟已经敲响，当我在坍塌的身影中，伸出一只流血的臂膀，当我在破碎的笑容里，露出一副垂死的脸庞，我要对你说：孩子，我的希望！我不能没有希望，因为我的绿叶，终将枯黄。我挺拔的枝干，将被年轮的磨盘压弯。终有一天，我会像一堵残墙断垣，倾倒在地。而岁月的风沙，会把我埋葬。我不能没有希望，因为这希望——是我留给秋天的，最后一滴眼泪。是我留给落日的，最后一抹霞光。当春风吹来的时候，我的生命之花将重新绽放。当旭日升起的时候，我的生命之星将重新闪亮。我不能没有希望，无论我是生是死，是存是亡，是在炼狱的烈火之中，是在冰海的沉船之上。是在荆棘的道路，一次次跌倒。是在失败的深渊，一次次彷徨。是被缚山岗，让无情的苍鹰，啄食我的身体。是肩扛十字，让生锈的铁钉，刺穿我的双掌。我都会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拥抱生命，拥抱希望。孩子，无论我发生了什么，无论你发生了什么，请一如既往，请给我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