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冬天早上,天气有点寒。
谢亦桐出了食堂,跟着人群大流走,到学校找的临时场地去参加升旗仪式。虽然暗地里还有个挺高挑又爱笑的傅姓嫌疑人要对付,但,平日里表面上的教师工作还是要认真对待的。
不仅要认真对待,而且要特别认真地对待。
——正如谢亦桐在观岛的某位岛友曾经说的话,她是屹立不倒的卷王。而卷王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在任何一件事上做不好的。
过了十年,升旗仪式仍同十年前一样是老一套。各班列队,旗手出旗,奏国歌升旗,优秀学生代表进行稿子写得情真意切的国旗下讲话。到此,脚已冻僵了的寒风里,十几分钟过去了。但若以为这让人冷得发抖的仪式总算是到了头,就太天真了——接下来还有校领导讲话,众所周知这个环节很可能比其他所有环节加起来都长。
因北门校长入院,发表讲话的是周副校长。周副校长是一个很典型的男性校领导。他带一副金丝眼镜,中年谢顶,大腹便便,对着稿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语速慢得惊人。
谢亦桐站在陈老师的初三(9)班旁边,离她最近的两个女学生已忍受不了周副校长的无聊,开始神神秘秘地交头接耳。
“哎,你看到没?就那儿就那儿就那儿,快看——”
“哪儿啊?”
“那儿!”
“那儿有什么啊?人家不是正好好地在听周慢慢讲话嘛?”
——周慢慢是学生们私底下非常不恭敬地取给周副校长的外号。因为他说话真的……很……慢……
小女生对同伴说,“别急,你再等等——你看!”
同伴一下子兴奋起来。“哇!他动了,我看到了!所以说是真的咯~那个——”
她们声音不小心高了些,被从不远处经过的陈老师听见了,一眼瞪了过来。两个女孩子立马低下头,装成乖巧安静的小鸵鸟。
等陈老师走远了,她们又开始议论。
一个女生说,“你看,他们脖子左边都有一小颗痣,就在这儿。”
另一个女生踮着脚往同班的某两个方向使劲望了望,两边都仔细观察一阵。“那么远,看不清诶……”
“是真的,我看到过的。好有缘啊,对不对!”
两个显然偶像剧看了太多的女孩子像两只兴奋扑腾翅膀的小鸽子,越讲越高兴,叽叽咯咯地笑个不停,好几次打断了几步之遥的谢亦桐的思绪。
谢亦桐脑子里正思索着一些正经又严肃的事情。比如她组里正在跟进的某些重大走私案。比如怎么对付这所学校里行事神秘的嫌疑人傅某。
但这么严肃的事情竟是被小孩子们的八卦事一再打断。果然,即使身处同一片天空之下,人与人的悲欢也并不相通。
女孩子们再一次咯咯笑了起来,谢亦桐的严肃思绪再次被打断,不由朝着她们一直指指点点的那两个位置看了过去。
一个位置在班级队伍中部。虽然那地方到处是人,而且人人都穿着同一款式的蓝白色校服,但那个十五岁的少年俊秀挺拔,倒是挺显眼。
他脸上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神色,时不时便朝着两个女生指着的另一个方向看过去,引得她们一阵偷笑。但他自己大概是以为别人谁也不知道他的小动作。
那另一个位置在班级队伍最前。
女孩乌黑的头发用一根颜色鲜艳的红发绳高高扎起,她正与陈老师说着话,不知是在说什么,反正陈老师是在笑。但女孩的刘海垂落下来,遮了侧脸,看不清她神情。
一阵晨风吹过,大概发丝拂在脸上有些痒,她随手把头发别到耳后去,露出了侧脸。
原来她也在笑。
既是好天气,又在好年纪。这样的笑像拉开幕布时出现的一个意外惊喜。很微妙的一个瞬间。
暗地里偷看她的少年在这一瞬间怔了怔。
晴空万里,冬阳照耀着永远不缺少青春心事的学校,一年年里都是差不多的故事。蓬勃的春天永远不缺乏盛放的花朵,年年灿烂,年年都给人一种永不谢幕的错觉。
谢亦桐想起也有个人对她说——“很偶尔的时候,也许你在书里看到有趣的段落,拨开头发露出侧脸时正好是在笑。”
——当年,他也是这样看着她的。
——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身侧不远,两个八卦女孩聊得越来越投入,开始互相说服身体上的痣是天意缘分的象征。人们在上辈子有过故事,但故事还没有完结,为了下一世还能在一起,于是相约在皮肤上做了记号,好认出彼此。
说到兴头上,其中一个女孩大概是一时高兴忘形,忘了怕新老师,竟悄悄指着谢亦桐的手腕,低低地叫了一声。
她戳了戳同伴的胳膊,说,“你看你看,小谢老师手上也有一颗痣欸!”
虽是悄悄话,但谢亦桐受过部门的专业训练,感知力比寻常人强很多。她不动声色地瞟了那边一眼。
说话的女孩全无察觉,继续说,“我跟你说,傅老师也有一颗。不过不在这只手上,好像是另外一只。”
另一个女孩说,“那就是对称的咯!对称的有什么说法?”
女孩说,“对称的互补呗。而且,我跟你讲——你不要告诉别人喔——我之前听小曾老师说,傅老师和小谢老师以前是同班同学。”
另一个女孩说,“哇……”
谢亦桐面无表情地出声打断她们的悄悄话。“升旗仪式不准讲话。”
两个女孩一下子噤了声。
然而,寒风依然在吹,国旗下的周慢慢也依然慢吞吞的,丝毫没有把稿子念完的迹象。她们天性话多,根本闲不住,不多时,又开始窃窃私语。
这一次不聊八卦了。讨论的是学校门口那家老店卖的白糕有多好吃。
谢亦桐:“……”
她本人倒没什么,只不过,听着那些话,她肚子里那个装满尚未完全消化的假饺子的器官开始一抽一抽的。
她不想继续听女孩们赞美食物,索性走到班级队伍的另一边去了。这边的几个学生比较怕老师,见她过来了,老老实实的很安静。
周慢慢慢慢的声音里,那两个话多的小女孩边上走来了另一个老师。
傅默呈处理完他手上渗血的伤口从医务室过来了,手上缠了一层白色绷带。也许是知道谢亦桐不待见他,很自觉地站了一个离她远的位置。
那两个小鸽子似的八卦女孩活泼爱说话,因傅默呈平时是个很平易近人的老师,她们一点都不怕,一看他来了,居然挺高兴地跟他聊了起来。
他在班级队伍的那一边,她在班级队伍的这一边,隔得挺远,一般人按理说听不到另一边在说什么。
但谢亦桐的感知力比寻常人高。
她听到两个爱八卦的小女孩神神秘秘地对傅默呈说,“傅老师傅老师,你知不知道人身上的痣是什么意思?”
傅默呈说,“黑素细胞增多。”
女孩们有点不悦。“不是的不是的,我跟你说,痣是前世缘分的证明。”
傅默呈说,“听上去很厉害。”
女孩们连连点头。“当然很厉害,书上都是这么说的!所以啊,你跟小谢老师很有缘哦!”
他闻言有些意外。“是么?”
女孩们说,“是呀是呀!你看,你手腕上有一颗痣,小谢老师另一只手上差不多的位置也有一颗痣。这叫对称!你知道对称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
女孩们笑眯眯地把她们的左手和右手挨在了一起,比出一个夸张的心形。“对称意味着要把两个图案放在一起才完整。傅老师,我们听说你和小谢老师以前是同学哦,好有缘分~”
傅默呈笑了笑,但没说话。
他抬眼朝着谢亦桐这边看了过来。
她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方的升旗台,假装是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她听见他轻轻地对两个女孩说,“我觉得小谢老师不会喜欢这个玩笑。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
升旗仪式终于解散的时候,谢亦桐被傅默呈叫住了。
此时周围人还很多,他在人前和她说话的时候总是很礼貌,就像他对待其他所有人那样。
他说,“小谢老师,可以请你帮一个忙吗?”
她心里戒备着,不知这嫌疑人在做什么打算。她很礼貌地说,“取决于这个忙的内容。”
他说,“这个忙的内容是,从明天开始,我想请你帮我改一周的英语作业和英语卷子。”
谢亦桐瞟了一眼那双修长漂亮的手。虽已缠上了绷带,但有的地方仍在渗血,绷带上染着星星点点的红。要拿笔改作业大概不太容易。
——毕竟是结了冰的铁丝护栏,即使当时戴了手套,杀伤力想必也不可低估。
谢亦桐冷冷地说,“你觉得我像是会助人为乐的人吗?”
傅默呈神色不变,仍是微笑,“抱歉。那就当我只是说了个你不太喜欢的玩笑吧。”
“我不是说不行。”
他想了想。“那我是不是可以说谢谢了?”
“暂时不可以。我问一下,你的手很严重?”
“没什么大问题,过了这周应该就差不多好了。”
“我猜医生本人给你上药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好厉害,你猜中了。医生说我如果还想要这双手,伤口彻底愈合前就别再出幺蛾子。”
“我建议你谨遵医嘱。”
“好的。”
“你可以说谢谢了。”
“好。谢谢小谢老师。对了,我不会让你白帮忙的。”
“……你该不会打算计件给钱吧?你当我是雇佣工?”
“我是想说,你帮我改一周的作业和卷子,作为交换,我帮你带一周的三餐。想吃什么都可以。”
谢亦桐想都没想,说,“我不吃。”
这时,学校的临时升旗场地上学生们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这冷飕飕的地方风挺大,方圆十几米就站了他们两个人。
傅默呈不说话了。
他只是在笑。眼睛在冬阳里微微亮,看上去心情很好。
谢亦桐说,“有那么好笑吗?”
“有一点点。我本来以为在不受欢迎这件事上,有人能胜过‘一天’的食堂早餐都已经很难了,没想到‘一整周’的食堂早餐和午晚餐加起来都比不上我。”
“我又不会一直吃食堂。”
“真的吗?”
……不一定。
谢亦桐没说话。
虽然食堂早餐确实很难吃,但她对附近这一带一直说不上熟悉,即使去了外面也不知道吃什么才好。可能晃荡半天,找到的不过是跟食堂差不多的东西。反正,她在食物上好像一向没什么好运气。
不知傅默呈是猜中了她在想什么,还是恰好碰了巧,他说,“我在这一带长大,对附近好吃的东西很熟悉。小谢老师难得从观岛来一次,不如让我做一次东道主。”
谢亦桐正要继续拒绝,忽一转念。
一周。他要她帮一周的忙。一周时间,足够她在部门系统里申请的那套调查设备到位了。
假如这个人每天早上去给她买早餐,那么,也就是说……
——每天早上都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房间里是没人的。
转瞬间,谢亦桐心念已定。
她若无其事地说,“算了。我勉强同意你这个交易。不过午晚餐没必要,早餐就行了。”她顿了顿。虽是答应了,嘴上仍不自觉地跟嫌疑人顶上几句。“不过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在我的早餐里偷偷下毒?”
傅默呈笑道,“小谢老师,我也许不是好人,但我确实不下作。如果你不放心,我们可以一起吃。所有的早餐我都会买两份,你先挑。”
“谁要跟你一起吃早餐?”
“好吧。那么所有的早餐我都会买两份,你先挑,然后我们各自带着各自的早餐在食堂里各自找位置各自进食。我会坐在你视线范围里。”
这么多个各自,界限划得很清了。又主动提出坐在她视线范围内,即使他真在食物里下毒,不怕他不吃。
谢亦桐说,“很周全。我同意。”
傅默呈望着她笑了笑。冬日的晴空里,那双平时便总是在笑的眼睛里显出了一种特殊的柔和。
他说,“好。谢谢。”
谢亦桐道,“定个时间,几点碰面?”
“七点半怎么样?”
“可以。”
“那就这样定了。”
“可以。你最好别忘记谨遵医嘱,按时换药。不然一周之后手好不了,我是不会继续帮你改作业的。”
他还是笑。
“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