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傅默呈一整个周末都没在学校出现,但谢亦桐等着刚申请的那批设备,即使他的房间就在楼下,倒也没轻举妄动。
周一一大早,她从楼上下去,准备到食堂去吃早餐。
有了入校后这几天在食堂各个窗口品尝早餐的经历,谢亦桐已对本校食堂的早餐制作水平形成了清醒而客观的认知。
假如决定要在该食堂完成食用早餐这一必不可少的日常活动,把食物夹进嘴里以后最好不要“吃”,而是直接“吞”下去。因为但凡那些被食堂大师傅们称作食物的东西在嘴里多停留一秒,人就会忍不住在心里多背一次那首连幼儿园小朋友都听说过的著名古诗。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是谢亦桐前几天无意中听到的坐在她隔壁桌子的几个慈眉善目的老师的原话:“食堂做饭师傅那么亲切地看着你,还是不要把人家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吐出来吧。呕——”
总之不知为什么,本校食堂虽然午餐和晚餐都还勉强算是正常的食堂菜,早餐却跟掉沟里了似的完全不在一个层级。举个例子,假如别的地方的饺子叫饺子,食堂早餐的饺子就只配被叫做“一种疑似饺子的未煮熟干面皮包肉”。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本校食堂享用早餐也是一件幸运事。因为你完全可以确信,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你不可能碰上比这更糟糕的事了。
谢亦桐踏下一楼最后一阶楼梯时,宿舍楼大门恰好被人打开,冬日的阳光倾泻在地上,一个高挑的身影走进来。
两个人视线对上。可能是因为时间还早,整个大厅里就他们两个人。
他那双眼睛不管什么时候看着都像是在笑。
傅默呈如常跟谢亦桐打招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早,小谢老师。”
谢亦桐也很从容。“早。”
他把手里拎着的一袋东西稍微抬了抬,很友好。“我买了学校门口的白糕,你要一起吃吗?”
白糕。
不知是不是每所学校的门口都会有这么一家东西做得离奇好吃的小摊小店。
或是装在小塑料袋里腾着热气的、又甜又软的坊间糕点,或是看似平平无奇,一口咬下去却辣得让人流眼泪的烤翅烤串,或是夹了一堆八杆子打不着边的古怪食材,整体口感却异常美味的鸡蛋饼。
总之它们受人追捧,成为师生间的共同记忆,多年后即使忘了同桌是男是女都不会忘记有那么一个好吃的东西。
白糕,就是繁市二中门口的那么一个东西。只在校门对面一家挺有年头的小铺子里卖,每天早上都排着长队,晚了就吃不到。
即使过了十年,她记得那种别处找不到的软糯和香甜。
——再说,考虑到本校食堂早餐部那种令舌头宁愿自杀的厨艺水平,白糕的地位就更超然了。
片刻后,谢亦桐把视线从傅默呈手里那袋冒着热气的东西上移开。
“谢谢。我不吃。”
“你打算去食堂?”
“对。”过了几秒,谢亦桐面无表情地说,“你在笑什么?”
傅默呈说,“我在笑,原来我比食堂早餐更不受欢迎。鉴于食堂早餐一直都很糟糕,而且每天都在变得越来越糟糕,我一直以为不可能有人能做到比食堂早餐更不受欢迎的。”
“你太自谦了,傅老师,你身体健康,上能爬铁丝网,下能钻地底楼梯,可谓多才多艺。而食堂早餐什么也不会,只会安安静静地被人吃掉。”
“好吧,看来我的白糕也只能安安静静地被我自己吃掉了。”
“不被安安静静地吃掉,也会安安静静地坏掉。”谢亦桐又往傅默呈手上瞟了一眼,决定还是提醒他,“傅老师,请问你有一大早上在手上抹番茄汁的怪癖吗?”
“据我所知没有。”
“那么你的手可能是在出血。”
傅默呈低头看了一眼。他手上细长的伤口是有点微微渗血,大概冬天里冷,有那么一两道本已结痂的口子重又裂开了。
他说,“谢谢提醒。”
“不客气,”谢亦桐说,“我的原意并不是打算提醒你什么,只是想采访你是不是有怪癖……你又在笑什么?”
傅默呈正要说话,马阿姨打着呵欠从她的屋子里走出来了。她把手里遥控器随手一按,登记台墙壁上的小电视机就开了,在放商业新闻。
马阿姨一眼看到傅默呈,立马便是一笑,热情打招呼。“哎呀,傅老师,你怎么一大早回来了?以前可没在周一早上见过你啊。”
“早,马阿姨。我回来放点东西。”
“哦哦,那你赶紧的!还在门口杵着干什么,再不抓紧时间,一会儿升旗仪式要迟到啦!陈主任老喜欢说你,可别给她逮住错处!”
“知道了。那我先进屋了。”
“快快快,别磨蹭!”
傅默呈一走,马阿姨往登记台后面一坐,这时才看到大厅里还站着另一个人。
谢亦桐正神色不明地看着墙上刚打开的电视。
电视屏幕里在直播繁市某高级会议中心正举办的某个高端商业颁奖仪式,现场布置得红彤彤的,很喜庆。
仪式主持人站在颁奖台正中央,用主持人所特有的、特别抑扬顿挫的、寻常人一旦斗胆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便有被殴打风险的语气,向所有人宣布——
“下面我宣布,本年度繁市最杰出企业家称号的获得者是,曲立玲女士!”
“曲立玲女士是从我市走出去的全国知名民营企业家,经过二十几年的蓬勃发展,她所创办的公司已成长为庞大的商业集团,投资经营项目涉及地产、教育、生物制药、影视文娱等诸多领域,为人民生活质量的提升做出了极大贡献。”
“现在,有请曲立玲女士发表获奖宣言!”
主持人手臂一挥,做出个此番场合常有的陶醉表情,等着被授奖的女商人走到台上来。
然而,片刻过去,后台根本没有那人的影子。
再然后,主持人似乎接到台下导播的暗示,表情微变,开始用场面话打圆场,什么获奖企业家曲立玲女士因事务繁忙而不能赶到现场云云……
谢亦桐在屏幕外无动于衷地看着。
这事故本是不该有的。
因为,但凡举办方多看几眼商业新闻,就会知道他们授奖的那位女士从来不搭理这些庸庸碌碌的活动,更从来不曾把所谓的“最杰出企业家称号”、“人民生活质量提升”之类的东西放在眼里。
马阿姨现在对着谢亦桐并不多话,只打了个客气的招呼。“小谢老师,早啊!”
谢亦桐回过神来。“早。”
马阿姨不爱看商业新闻,只在主持人为了圆场又开始细数获奖的女富豪这些年里投资了多少、多少家效益极高的企业时,颇为向往地啧啧叹了一番有钱人真是有钱,然后便随手换了频道,找了个肥皂剧乐呵呵地看。
肥皂剧演员的演技不一定全都比戏剧舞台上的同行差十万八千里,但当编剧脑子有问题的时候,所有人便都无可奈何地显得愚蠢了起来。
——剧里的女儿声嘶力竭地朝着母亲叫喊着,“我就想要个新手机,我就想要个新手机怎么了!”
——母亲也很恼火。“我难得回几次家,你不是要手机就是要电脑,除了要花钱还是要花钱,怎么会有你这么不懂事的东西!”
——女儿继续叫喊,“你也知道你难得回几次家,你眼里根本就没有家!你只会在外面跟你的狐朋狗友打麻将,你不来开我的家长会,你不来医院陪我打吊针,你搞不清楚我今年是高一还是高二,我甚至怀疑你记不记得我是男是女!”
——母亲恼火至极,抬手给了小女孩重重的一巴掌,“没良心的白眼狼,我给你吃给你喝给你穿给你上学,没有我根本就不会有你,你不跪下感恩就算了,还有脸朝我大吼大叫?”
在马阿姨深为喜欢的家庭伦理肥皂剧越来越吵闹的背景音里,谢亦桐把手揣在口袋里走出了宿舍楼。
今天是冬日里难得的大晴天,天空澄净,万里无云,大地之上阳光不暖却很灿烂。一阵早风吹过脸颊,有点冷,但总觉得很干净。
谢亦桐从暖乎乎的口袋里把手拿出来,朝着明媚的天空伸长手臂,张开五指,触碰那阵风。风从指间穿过,阳光也从指间洒落。
她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明明是这么好的天气,心情却与平时并无差异。
身后仍隐约可以听见肥皂剧的声音。
——女儿掐着嗓子尖叫起来,那声音令人情不自禁地担心起小演员的身体健康。“你不爱我为什么要生我!你不爱我为什么要生我!你不爱我为什么——”
不等剧情里越来越不耐烦的母亲有什么回应,迟缓厚重的宿舍楼大门终于是在身后合上了,把那不知谁写出来的狗血肥皂剧和马阿姨的叹息声严严实实地关在了里面。
冬阳照耀下,谢亦桐忽然想起大半个中国之外的那位脖系红丝带的表象剧院院长对她的评价。
——“如此完美的剧本,毫无疑问,只有最铁石心肠、最没有人性、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碴子的人才写的出来!连寻常小孩子都懂得的人类情感,在剧作身上竟然半点也找不到,实属难得!”
据说人在出生的时候是一张什么内容也没有的白纸,得到什么,就变成什么。
身后的宿舍大门又打开了。
比人的脚步声先出现的,是一阵香甜诱人的白糕香味。楼外天气晴朗,空气清新,加上人也饿了,那袋白糕上竟连芝麻香气都隐约可闻。
提着白糕的人说,“小谢老师。”
谢亦桐头也没回地说,“不吃。”
“食物是无辜的。”
“不吃。”
“你的胃也是无辜的。”
“不吃。”谢亦桐转过身去,面无表情地把身后高挑的人瞟了一眼。“不准笑。”
“抱歉。只是一看到你就会心情很好。”
“与其在我这里耽搁时间,不如早点去医务室处理你手上的番茄汁。”
不等他再说些什么,她把手重新揣进口袋里,径直朝着食堂去了。
既然傅默呈这个人不简单,已自己承认了自己是个重点嫌疑人,他买来的食物当然也就要划归到拒不接受名录里。
谢亦桐只在【真的】把食堂早餐的饺子——或者更确切地说,一种疑似饺子的未煮熟干面皮包肉——夹进嘴里的那一瞬间产生过动摇。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锄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