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我们各自带着各自的早餐在食堂里各自找位置各自进食。”
说是这么说的。
然而,真到了第二天,在食堂里刚坐下没几分钟,谢亦桐便发现这似乎并不可行。
傅默呈买来做早餐的是糯米饭和杏仁茶,各装在两只陈旧干净的木碗里。
糯米饭是团成了一个大圆团子,细白紧密的糯米粒隐隐冒着热气,里面包裹着切碎的香菇、土豆、胡萝卜、火腿、豌豆、玉米粒等等,多而不杂,都是寻常人家厨房里常备的食材。这些平日里零散在各式菜肴中的家常菜常客们如今被糯米包在了一块,好像整个的人间烟火全凝在了木碗中这一个圆团子里。
杏仁茶是那种最简单的杏仁茶,温白的一碗,只撒了些黑芝麻,香甜怡人,散发出杏仁独特的气味。
这两样东西装在同样的碗里,一个看着复杂,一个看着简单,搭配在一起却很融洽。很有一种暖暖的生活气。
它们显然出自那种在市井里悉心经营了许多年的老店,不显眼,位置可能很偏,门面不会太大,说不定甚至没有招牌。外地人找不到,只有附近居民懂得在巷子里娴熟地东绕一下、西绕一下,走过几间永远不会准时开门的老裁缝铺、老纽扣店、老修锁摊子,然后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有着多年交情的老店主就坐在台子后面慢慢地扇扇子,笑问今天吃点什么。
这样一家店做出来的东西,当然也很好吃。
问题是——
一个只跟谢亦桐有过几面之缘的女老师从她身后路过,鼻子一动,闻到了食物香气,再一偏头看见了她桌上的糯米饭和杏仁茶,便笑着和她打招呼。
“小谢老师,早啊。”
谢亦桐很快辨识出眼前人的脸。“李老师早。”
李老师很乐于助人地朝某个挺远的方向指了指,“傅老师就在那边呢,我刚才看见了。你快过去吧。”
谢亦桐已经数不清这到底是今天早上第几次对人回答这样的话了。“我和他不是一起的。”
李老师有点不信。
事情是这样的。
本校食堂早餐的糟糕水平人尽皆知,各个窗口摆出来的饺子、大饼、杂酱面、牛肉米线、油条、面包、荷包蛋、肠粉、小笼包、卤鸡翅等食物虽原料不同、姿态各异,但有一点是一样的——只看一眼也知道一定很难吃。
因此,不属于食堂早餐的食物,在这个时间点里的食堂,是非常显眼的。
傅默呈桌子上一碗糯米饭、一碗杏仁茶。
谢亦桐桌子上一碗糯米饭、一碗杏仁茶。
糯米饭晶莹香软,杏仁茶浓白清甜,各自装在讲究的木碗里。怎么看也不像是街边随处可买、轻易便在巧合中买得重复的东西。
旁人下意识里都觉得他们一定是一起的。
李老师刚走没多久,谢亦桐身边的过道上又来了个冯老师。冯老师说,“小谢老师,早啊!今天天气真不错!”
谢亦桐说,“冯老师早。”
冯老师也很乐于助人地朝着某个方向指了指,说,“傅老师就在那边呢,我刚才看见了。你快过去吧。早上人多,你们刚才肯定是互相没找着吧?”
谢亦桐说,“我和他不是一起的。”
冯老师也很不信。
好不容易冯老师走了,没过几分钟,又来了大冬天里只穿了一身短打的小曾老师。
小曾老师很热情地说,“小谢老师,早啊!”
“早。”
“我刚才看见傅老师……”
谢亦桐打断道,“不要说了。”
她利落地把两个碗端起来,起身朝着傅默呈那边过去了,留下小曾老师站在原地一头雾水。其实他还没注意到他们吃的东西是一样的。
谢亦桐绕过一张张摆得有些拥挤的食堂桌子,从喧嚷食堂的这一端走到那一端,一言不发地在傅默呈对面的空位上坐下来,两样吃食在桌子上一左一右放好,神色平静地继续吃了。
傅默呈抬眼看她一下,笑了笑,也不说话。
一顿早餐在无声里吃完了。
傅默呈收完了碗才开口。
“小谢老师,明天你想吃什么?我家楼下有一家牛肉面很好吃。”
谢亦桐往他缠着绷带的手看了一眼。“你用得了筷子?”
“不太能。”
“那我要喝粥。”
-
初三年级各科作业一般是在第二节课的大课间——也就是做眼保健操和广播体操的那个课间——收齐交到老师办公室里。到了这时间,谢亦桐便到教学楼那边去拿英语作业。
傅默呈的办公室在第二教学楼三楼拐角处,他不像陈主任那样是老资历的校领导,因而没有私人办公室,而是与几个同事同在一起办公。
这间办公室宽敞明亮,窗前摆着几盆小小的长青绿植,几张大桌子挨在一起,每位老师的桌子都特色鲜明,一眼便能看出所教科目。
摆着三角尺和大圆规的,是数学老师的桌子。老师年纪挺大了,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正眯着眼睛专心改作业。
摆着烧杯与试管,桌面上贴一张巨大的元素周期表的,是化学老师的桌子。这时空空的没人在,大概上课还没回来。
摆着一排大部头英文原版书和几盒松露巧克力的,是英语老师的桌子。这英语老师本低着头在看书,听见有人进了办公室,便抬眼看过来。
他眼睛里微微笑起来。“小谢老师。”
听见他说话,办公室里白头发的数学老师也抬了眼,朝谢亦桐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谢亦桐凭借对教学楼一楼大厅墙上那张只看过一次的名师展示板的记忆,迅速搜索出这位陌生老师的名字,回了一句,“你好,欧阳老师。”
然后她走到傅默呈那边去,眼睛往他桌子上一扫,寻找作业本的痕迹。
没找着。
他这张桌子挺干净,除了原版书和巧克力,只有一堆高高摞起来的资料似的古怪东西,其中夹杂着大笔记本、小笔记本、薄纸张、小卡片、练习册、单词表、电影光碟、英语课本……要不是他把它们收拾得蛮整齐,这便是个杂物堆了。
谢亦桐开口就想问他作业在哪儿,碍于屋里还坐着个正认真改作业的老教师,于是礼貌加上了“请问”二字。
“傅老师,请问作业在哪儿?”
他朝杂物堆一指。“在这里。”
“它长得和通俗意义上的作业好像不太像。”
傅默呈微微一笑。“抱歉,所以要麻烦你了。”
谢亦桐这才知道帮他改作业不是件容易事。
他的作业不像正常老师那样是全班统一,所有人都写练习册的某页到某页、抄写某些单词、做几份卷子或写几篇作文,而是因材施教,每个学生都不一样。
有的学生基础差,因而要抄单词表、做课后习题、写每日小作文,内容上比别人多很多。
有的学生缺乏语感,又不爱硬记语法规则,语法上总是一塌糊涂,因而他专门出了几张语法练习题,这些学生得把各自的题做完。
有的学生学得不错,但字写得不好,因而要专门练字。
有的学生英语学得很好,可以不局限于应付考试,而是深入学习这门语言本身,因而会写一些英文电影的观后感交上来。
——总之,三个班的英语作业,总计一百五十多份,零零碎碎的全都不一样。
不说批改,单是搞清楚哪个学生要写什么东西都是件费力事。
谢亦桐面无表情地看着傅默呈从抽屉里拿出三个班的学生名单,听他不紧不慢地把每个人的作业内容说了一遍。
她起初怀疑他是在故意整她。
但,看到同办公室的欧阳老师对这一切无动于衷的样子,她意识到他平时还真的就是这样做的。同事们已看惯了。
傅默呈把作业内容说完了,见谢亦桐始终一言不发,笑了笑,叫了她,“小谢老师。”
“……干嘛?”
“我刚才说的那些,你记住了么?抱歉,可能是有点麻烦。”
谢亦桐把桌子上的“杂物堆”拿起来抱进了怀里。“我、记、住、了。”
傅默呈说,“明天吃皮蛋瘦肉粥好不好?”
他话题转得有点快,谢亦桐沉浸在自己究竟得花多少时间才能改完这些因材施教作业的思虑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什么东西?”
傅默呈很耐心。“早上你说想喝粥。长生路那边有一家很好的包子铺,虽然不是专门做粥,但做出来的皮蛋瘦肉粥是繁市最好吃的皮蛋瘦肉粥。你觉得怎么样?”
她想了想。“哦。挺好的。”
“他们家受欢迎的除了皮蛋瘦肉粥,还有每天定量出售的独家卤料卤水鹅翅。你要不要在粥之外再加一个鹅翅?”
“不要。”
“很好吃,每个大概有这么大,每天只卖三十个。不要一个吗?”
谢亦桐说,“那我要两个。”
傅默呈笑起来。他忽发觉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人有个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特点——有时被问了问题,非要问第二次才说真话。
他说,“好,我记住了。”
谢亦桐说,“作业明天什么时候给你?”
傅默呈说,“我去你那里拿。”
谢亦桐一点都不喜欢被嫌疑人找上门。“我过来给你。”
他笑了笑,也许是意识到了。“那就在现在这个时间吧。”
-
谢亦桐回了宿舍,先是打开电脑处理了部门里的一些日常事务,吃过午饭便坐在桌前专心改某位英语老师的英语作业。初次上手,不太熟练,一直改到了晚饭饭点。
一百五十多份作业全不相同,学生们的笔迹或歪扭、或整洁、或稚嫩、或娟秀,每批改一份便要在脑海里认真回忆一次傅默呈当时说他给那学生布置了什么内容,仔细核对。以至于,一份份作业改下来,脑子里全是他的声音。
她把作业一份份改下去,以为总能抓到几个浑水摸鱼的,就像她从前读书时每天都总有那么几个同学支支吾吾交不出作业。
但是,一直到全改完了,三个班,一百五十多个人没一个有缺漏的。没有人偷工减料,没有人偷奸耍滑,没有人为了完成作业就在作业本上胡写乱画。
即使笔迹不同,每个人都很认真。
他们认真对待英语老师针对他们每个人的弱势及长项专门布置的作业,他们认真对待他,就像他认真对待他们。
他记得每一个学生的学习情况,记得谁的单词背得不牢,记得谁的语法学得不好,记得谁写作文的时候总是因为字迹凌乱被多扣分,记得谁因为英语基础不好在课上发言时总是红着脸很紧张。
学生们都很喜欢他。
谢亦桐想起上周五下午,她抱着陈老师的语文卷子到初三(9)班去跟傅默呈抢课,学生们像一群小鸽子吵吵闹闹地拥护他,那么融洽,那么自然而然。他站在讲台上,唯一的光落在他眼睛里。
这样一个人,即使他来这所学校的目的不纯——他做老师确实做得很认真。
谢亦桐的手机忽响了一声。那是一个长长的系统号码发来的短信,言简意赅,内容比系统号码本身短。她申请的调查设备到了,今晚可以去拿。
她把短信里那串复杂的取货码记下,习惯性地把短信删掉了。本打算先去吃晚饭,但终于是不想等,披上羽绒服就到邮局取东西去了。
既然设备已到,明天一早就可以趁某位嫌疑人出门时去他房间探上一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