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武攸决此人,行事颇为古怪。一方面身为内卫首领,肩负守卫圣人、守卫神都之责,一方面却并不想将案子查个彻底。
武思月怀疑铜料背后另有隐情,被他一句“早已定性百里延贪墨”打发;武思月怀疑百里延被刺事涉春秋道,被他一句“春秋道是圣人心头大忌,不可提及”给严令禁止。
真是心头大忌,不是更应该严查彻查,以求尽快消除吗?
就算相信春秋道早已覆灭,也该去确认是不是死灰复燃了吧?
作为武家人,听说“春秋道”,不应该比圣人更急吗?不应该急圣人所急、想圣人所想吗?
就算他想掩耳盗铃、粉饰太平,就不怕到时火大了遮不住?
自己不管不问,还不许武思月去查,定是心里有鬼。
嘉乐听说百里延死后被打成了贪墨,心想内卫府和大理寺还真是一帮庸人。
不是庸人,就是帮凶。嘉乐暗戳戳地想。
百里延若真的贪墨,还会被毒杀?早就成同伙了好吧?
高升的为人她清楚得很,就是一个争功夺利、一心想往上爬的庸人。
武攸决就不同了。他太精明了。
嘉乐甚至怀疑他病怏怏的身子都是假装的。
于是堂堂神都内卫府奉御郎武攸决,就这么上了嘉乐郡主暗搓搓的小黑名单。“光荣”地继柳襄、永川郡主、和窈娘之后。
白浪在市井里混,坑蒙拐骗学会了,见识多少也有点。
他一眼认出了高秉烛手里的令牌:漕运黑市交易的木牌符。
不但认出了木牌符,还认出了是垂柳行的木牌符。
奁山铜料漕运是垂柳行的,龙门渡口的力夫是垂柳行的,为首凶徒手里的木牌符也是垂柳行的。
什么都是垂柳行的,高秉烛决定去垂柳行走一遭。
白浪:“你个通缉犯,就不要大街上四处乱晃了吧。”结果白浪就被打发上了街,去了垂柳行。
白浪机灵,从欲逃跑的账房嘴里,套出了垂柳行大掌柜张四郎的下落。
与此同时,百里弘毅来到了胭脂铺。
黄安的小妾翟氏,用波斯郁金油用惯了,想必被黄安打发出府后还会再用。百里弘毅打算从铺子里打探出这翟氏的下落。
波斯郁金油贵重,没有现货,都是订购,货到后送货上门。柳七娘说。
于是百里弘毅在柳七娘的帮助下,顺利找到了翟氏的住址。
红绡坊。一家妓馆。
黄安此人,心疼小妾,价值不菲的波斯郁金油都买给她,打翻一锅甜汤就将她赶出了门。
谁都看得出这里有隐情。但既如此看重,如何不好好安置,却被送进了妓院呢?
只为掩人耳目?
这可苦了冷心冷肺、不通世故的百里二郎。他板着脸好不容易从众娘子的包围中挣扎出来,双拳握了半天都没松弛下来。又气又急又慌又羞,不由浑身颤抖。
柳七娘等在外面,“二郎没在里面干什么吧?”
最后还是柳七娘教给他有钱能使鬼推磨,百里二郎再接再厉,终于拿到了翟氏的下落。
翟氏出门陪客去了。在城外一处私宅。
巽山公柳襄跪在仙居殿前。
他献给了圣人一面光可鉴人、价值不菲的铜镜,请求圣人给百里二郎留些产业。
内舍人杨焕:“这是巽山公想让圣人放垂柳行一条生路。”
垂柳行在百里府名下,其实大半产业是巽山公府的。真正说起来,柳襄才是垂柳行的大老板。
不知垂柳行卷入贪墨一案,怎么就都成了百里延的过错了。八成是,死人好栽赃?
垂柳行的每年盈余,占巽山公府的进项过半。
嘉乐听闻,不由觉得百里延痴。
这就是他给自己宝贝儿子找的靠山?
若说垂柳行本是百里府的,怎么大半产业给了巽山公府?为了一纸婚约?这是,给儿子买了个“靠山”?
若说垂柳行原本大半就属于巽山公府,为何还要借用百里府的名头?连东家都说成是百里尚书?这究竟,谁是谁的靠山?
如果百里延还活着,嘉乐真想上门去问问他到底是咋想的。
圣人也是,不相信百里延贪墨,却给他定了贪墨之罪,就这么结案了。
柳襄来跪求给百里二郎留些产业,圣人不相信他好心,也知道他是垂柳行的大东家,却也不去查他。愣是让贪墨的帽子稳稳当当扣在死去的百里延头上。
唉,圣人……圣人也不好当。看着文武百官一个个毕恭毕敬、唯唯诺诺,见圣人如临大敌,到头来还不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圣人违逆过他们的意思了吗?
嘉乐在花园里一边荡秋千,一边腹诽。她比圣人还不如,她连自己郡主府的大门都出不去。
好歹如今扶风和弄月,偶尔能出去买个东西逛个街。
“百里弘毅去红绡坊?”嘉乐听闻这个消息,不由一乐,“他带柳七娘去妓馆?”
“柳七娘还住百里府上哪?”
“你说她梳的什么发?新妇的发髻?”
嘉乐一摆手,“去,去南市翡翠阁买一套小娘子戴的头饰送给她。”
没成婚梳什么妇人的发髻?
有人迫不及待地想成婚,如柳七娘;有人在逼婚,如武攸决;有人在避婚,如武思月。
武攸决劝妹妹,身为武家人,一言一行当妥贴,起码在圣人面前要说得过去。武思月却一心查案。
武攸决将妹妹从小带大,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
“你是不是因为那个高秉烛?”妹妹不思嫁娶,竟顶撞于他,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不说高秉烛是个通缉犯,但说他的出身,不良井,门不当户不对,这门亲事就成不了。
他不想妹妹越陷越深。
兄妹俩又一次不欢而散。
柳七娘收到嘉乐送的头饰,思忖半天,忽然脸一热。
“郡主这是什么意思?”
百里二郎经过,“哪个郡主?”
“嘉乐郡主送了我一套头饰,”柳七娘赶忙捧给他看。
百里二郎要看不看地瞥了一眼,“挺好。”
“二郎,她送给七娘的是小娘子的头饰,”芸芝插话道。
百里二郎这才稍微正眼看了看,“有何不妥?”
“可七娘已经过门了啊!现在是新妇。”芸芝道。
百里二郎微微蹙眉,“没有迎娶,没有成礼,婚书已退。七娘在这里久住不妥,还是回家去吧。”
柳七娘垂泪道:“我与二郎自小相识,不知二郎竟如此厌恶于我。”
百里二郎欲走:“我并非厌恶你,我只是无意成婚。”
“无意成婚吗?”柳七娘看向他,“那如果是嘉乐郡主呢?”
百里二郎停下脚步,“这与嘉乐何干?”
“二郎你还不明白吗?挑拨你退婚的是她,如今来给七娘送头饰的也是她,”芸芝嚷道,“她分明不想让二郎跟七娘在一起!”
“我们的婚事是公爹生前定的,管家退婚书,闻所未闻。我不接受,”柳七娘道。
“取消婚约是阿爷的意思,他只是没来得及去巽山公府就遇害了。”百里二郎道,“你如果是尊重我阿爷的意思,那就该尊重他的遗愿。”
“还有,此事与嘉乐无关,以后不必提及。”
“百里家主为何要取消婚约?还不是受了嘉乐郡主的挑唆?”芸芝道。
“芸芝,慎言。”柳七娘赶忙拦道。
“我阿爷为什么会取消婚约,为什么会被毒害,我还在查。”百里二郎道,“我说过了,我不喜欢当联姻的工具,更不想当傀儡。我本就不想成婚,阿爷替我做主退了,这桩婚事就已经断了。还请七娘尽快带芸芝回去吧。”
说完,抬脚走了。
当夜。百里弘毅循着翟氏的下落,去了城郊一处私宅。
好巧不巧,高秉烛循着垂柳行掌柜张四郎的线索,也来到了同一处地方。
两人殊途同归,在张四郎的私宅碰上了。
张四郎因垂柳行被封,心情郁郁,跑到城郊私宅狎妓取乐;这妓,便是红绡坊的翟氏,也是工部监修黄安打发出府的小妾。
高秉烛说:“我来的时候你在现场,这在别人看来,你就是凶手了。”就如百里二郎看到他在百里延书房里一样。
翟氏死了。张四郎也死了。二人皆被人所害。凶案发生没多久。连饭菜都是热的。
两人从翟氏身上翻出了一封密信。
很难想象一个□□会随身携带这种东西,不怕被恩客发现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反正没被凶手发现,不然现在就不会落到他二人手里了。可见凶手是冲张四郎而来,杀翟氏只是顺便。
张四郎作为垂柳行的大掌柜,在奁山铜料失窃一案里牵涉甚深。奁山铜料掉包被发现,垂柳行被封,张四郎被灭口,毫不意外。
让人意外的是,垂柳行出事,一个贪墨的帽子扣到百里延头上就完了?内卫府和大理寺,缴了一批铜料,抓了几个凶徒,审了几个垂柳行的力夫,就愣没人想起来去查张四郎——垂柳行的大掌柜?
内卫府和大理寺息事宁人,可见一斑。连圣人不相信百里延贪墨的话,都轻易抛在脑后,不予理睬。
百里延也是惨,文武百官,愣是一个替他说话的都没有。
连破案都要靠一个养尊处优的二世祖,一个不良井的通缉犯,朝廷还有什么可指望的?
这两位也是人才,殊途同归,追着不同的线索来到了同一个地方,到底发现了什么呢?
一封工部监修黄安写给圣人的密函。
“从奁山账房林仲处,查实铜料运转异常。”
林仲?告密者?
“有人中饱私囊,将奁山铜矿大半吞没。其中主事者——巽山公柳襄。”
真正的贪墨者终于出现了。如嘉乐所料,柳七娘与百里弘毅的婚约果然不简单。
百里弘毅如遭雷击,“我阿爷是因我而死。”为了给他找个靠山,结果自寻死路了。
柳襄先是自降身份,与百里家联姻,骗取了百里延的信任,然后以他的名义盗取铜矿。
后来事情暴露了,便杀了百里延,再把贪墨铜矿的罪名扣到他身上。
柳襄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高秉烛道。
那么,谁帮柳襄把贪墨的罪名扣到百里延头上的呢?高升,还是武攸决?还是垂柳行的人在柳襄的指使下,异口同声、众口铄金?
可能都有。
活人不能得罪,死人是最好栽赃的。
百里延从头到尾,被柳襄算计了。
“这是早已定好的局,怪不得你。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给你阿爷报仇吧。”高秉烛安慰道。
动了情的女人最迷人,也最可怕。武思月不去查垂柳行的大掌柜给百里延洗清冤屈,却下了不良井,去调查高秉烛的过往。
她想了解高秉烛。
白浪成了高秉烛的“交际草”,为他四处跑腿打探消息。公子楚若是知道,定要吸纳这个优秀的间风人才。
白浪不知怎么搭上了巽山公府的马夫,以两坛老酒从马夫口中套取了柳襄近几日的行程。
明明是两坛老酒,跟高秉烛说的时候就成了三坛。高秉烛也是会做人,当场给了他一袋钱。喜得白浪夸他“有里有面”,当下约好以后这种事只找他。
歪打正着。嘉乐暗搓搓的小名单上有四个人,最想开刀的就是柳襄。现在柳襄被高秉烛和百里弘毅同时盯上了。
不过人家两位都是顺藤摸瓜、按图索骥,一步一步找到证据来的。
嘉乐不是。嘉乐是天马行空,凭空想象,以一见百,露一点儿头她给想个尾,还顺手给捏出个全貌。难怪百里延一开始不信她,高秉烛更不信。
百里弘毅却开始想起嘉乐跟他说的话。或者说,跟他阿爷说的话。
嘉乐说,你的铜料被人挪用了。
然后他阿爷就给他退了婚。
现在他知道阿爷为什么要给他退婚了。
百里弘毅一抬头,正看见柳七娘带着芸芝走来。
联昉抓到了一个内奸,间风赵阳。早年是个驯隼人,如今在外是一个肉铺老板。
被春秋道驯服的人果然不同寻常。赵阳无父无母无子无女,又是鳏夫,可以说是在这人世间无牵无挂。但就能为了殉道而死,死前不曾吐露半个字。
奁山铜矿被盗,告密者从奁山一路被追杀,最后竟在神都遇害,百里尚书一个三品大员又被杀……一桩桩一件件,联昉如同眼盲耳聋,一无所知。
一个小小间风内奸,远远不足以造成这种后果。公子楚知道,这里面还有人。
间风上面有神足,神足上面有浮屠和善巧,能造成这种危害的,只能是浮屠或善巧。
联昉执事韩冬青请求启动卧佛令,暂封联昉,以免内奸再作恶。
被公子楚否了。
联昉乃圣人耳目。圣人不可一日无耳目。眼下纵知有内奸,也只好硬着头皮撑下去。
然后,当务之急,联昉必须在保持正常运作的同时,揪出内奸。
高秉烛在说出“不要跟着我”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或许已经对武思月动心了。但他并不喜欢,或者说,并不容许这种感情的存在。
所以,在七兄弟坟头,他又对武思月说了一次。
他没想到,她会找到这里。
这是他私人的地方。武思月走进来,如同进了他私人的领域。偏偏她还不肯罢休,要挖掘他的内心深处。
那是他心底最深处的伤痛,不想被任何人触及,也不曾有人触及。
一触碰,便是血淋淋。
然而,不知是他压抑太久,还是他喝醉了酒,还是武思月的真诚打动了他,他敞开了关闭已久的心扉。
于是武思月听了一个震撼人心的故事。
高秉烛痛哭一场。五年来他唯一一次痛哭。这似乎是他积累了五年的发泄。
醒来后,他好了很多。
武思月说,她一定不会让他们白死,有功记功,给他们一个交代。
高秉烛说,大仇还未得报。他还要去报仇。
五年前,是谁要刺杀当时的桐阳王,如今的东宫太子?
是那个拿手戟的杀手。他杀了闻声前来救援的七兄弟,唯高秉烛一人生还。
那么,这个杀手的背后是谁?
高秉烛查过了,是春秋道。
春秋道为什么要刺杀桐阳王?
不知。
似乎没人问过这个话题。高秉烛没问,武思月没问,更多的人……也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