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神都郊外。龙门渡口。
高秉烛果然发现了不寻常。木屋是新造的，有人在搬运，还有人在放哨。
这是一个新建的掉包转运奁山铜料的基地。
嘉乐若在此，定会觉得跟百里、柳两家联姻的时间线相吻合。
百里延要给他儿子找靠山，岂知靠山哪里是那么好找的？
明明是自己家的垂柳行，愣是被鹊巢鸠占了，然后用来做些不明不白的勾当。
铜料损失，百里延难道不是第一个被问责？躲在他身后的人倒可以藏得严严实实。
铜料损失还不算，还要被用来铸兵器。百里延难道不是第一个掉脑袋？届时连儿子、连百里一族都保不住。
还给儿子找靠山哪！简直找了个祸害！没它还不会倒，有了“靠山”反而要倒了。
这不，三书下六聘定，婚还没成呢，百里延先没了。
知道柳家有图谋，还不赶紧止损，还要上赶着巴上去，婚礼还要照常举行，百里尚书也是没谁了。他儿子就缺这么个靠山？没有就活不成了？
找靠山……找靠山也要找个靠谱点的吧？
别说百里延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真一无所知，幕后之人会急着对他下手？留着当挡箭牌不美吗？
只能说百里延对儿子忧心太过，怎么着都要给他找个靠山。纵然发现柳襄有失，也侥幸地以为还可以补救，还可以挽回，还可以纠正。对别人心存幻想，就是对自己的一种残忍。
可惜嘉乐不在，以上腹诽统统不作数。
嘉乐没来，有一个人来了。
内卫月华君，武思月。
武思月能来此地也不稀奇。联昉有耳目。她不但知道高秉烛的行踪，她还知道白浪。
高秉烛或许还不好跟踪，但白浪，就容易多了。
武思月一路跟出了城，跟到了龙门渡口。
白浪对武思月认识他很是诧异，高秉烛就淡定多了。几乎可以算是同行了，说多了都是手段。
“他们在搬什么？”
“掉包的奁山铜。”高秉烛道。
武思月这才知道，昨夜乞丐送给她、上书“铜料”两个字的小纸条，是高秉烛写的，暗示她铜料有问题。而铜料的问题，此刻就在眼前。
要说合作就好好合作，两人连稍微好一点的沟通都没有。武思月不知要发生何事，只身前来。眼睁睁看着众匪徒要将铜料转移走，竟无计可施。
若她带了内卫来，此时不就可以一网打尽了？
这时候再回去请援兵，高秉烛莫不是为了支开她，武思月于是打发白浪去了。
高秉烛的确是要支开武思月。
他有他的道理。抓这一帮匪徒作甚？抓了也是一帮死硬，不会开口，还不如顺藤摸瓜，看他们将铜料运往何处。
然而武思月不肯稍离片刻，于是现在变成了两人眼睁睁看着匪徒们将铜料转移走。
说来匪徒也是穷凶极恶，刚刚卸货装货的力夫，说杀就杀，怎么的？是劫了这次铜料，下次就不劫了？还是下次还要换一批力夫，一批一批地用，一批一批地杀？也不怕惹人怀疑？木屋都盖了，就固定养着这十几个力夫怎么了？
总之，凶徒们有凶徒们的道理，装好铜料要走了，临走前把力夫统统关进木屋，要将他们一把火烧死。新盖的木屋也不要了。
武思月要救火，高秉烛要追踪马车，一个要在匪徒还在的时候现身，一个怕打草惊蛇，于是两人起了一番争执。好在匪徒们终于走了，两人立即各干各的。
高秉烛去追马车，追至半途不放心又回来了。
这下铜料去向的线索也断掉了。好在有惊无险，武思月被救了出来。
他不回来，武思月就葬身火海了。
这是武思月第六次见高秉烛。也是他们继内卫府查案卷之后第一次合作。
合作得不十分美妙，但一场大火历险，让两人产生了感情的萌芽。
援兵往往来得很及时。及时得铜料马车追不上了，人也已经从大火中救出来了。
援兵来就是打扫战场。
兵部尚书宋凉一眼就盯上了高秉烛。武思月不得不出动芙蓉牡丹令，这才将高秉烛保了下来。
宋凉此人，不对劲。高秉烛明明是内卫府和大理寺在查，你兵部最多是协助，人内卫府月华君都说了高秉烛不是凶手，还被一句“不必为他解释”给打了回去。到底是谁在查案啊？
武思月若不是有芙蓉牡丹令，高秉烛定会被他带走。
高秉烛若果真被他带走，下一刻估计就是一具尸首了。
这事，往好处说，是宋凉义愤填膺，为百里延打抱不平、伸张正义；往暗处说，那就是宋凉巴不得赶紧找个替罪羊，草草将百里延一案结了。
高秉烛被打动了。
因为武思月竟然祭出了圣人御赐的芙蓉牡丹令，甘愿为他做保。
这是他没想到的，也是宋凉没想到的。
百里弘毅一天里跑了两户人家。两家皆因有事未赴婚宴。
只剩最后一家，工部监修黄安。
百里弘毅回到家，就见七娘仍在，“你怎么还在这儿？”
他不是已经让五叔去退了婚书了吗？
七娘在整理被百里弘毅翻得乱七八糟的书房，“我看书房有些乱。二郎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有事？”百里弘毅冷淡地甩出两个字。
“哦，是有些家事要跟你商量……”
“百里府的家事自有五叔料理。你回家吧。”
“今日天色已晚……”
“那你去休息吧。明日让五叔送你回去。”
百里弘毅展开婚宴宾客名单，不再理会她。七娘默默黯然离去。
百里弘毅一心追查杀害他阿爷的真凶，对涌上门来吵着要分家产、争家主位子的族人们，毫不在意。
“你们谁想当家主谁当。家产怎么分，你们自己商量。”
说完就走，似乎连自己以后的生计都不关心了。
族人们一拥而入，闯入了百里府。那架势，□□烧也莫过于此了。
然而大理寺送来的一份谕旨，让众人顿时哑了火。
高秉烛见武思月苏醒，便要起身离去。被武思月叫住了。
“昨夜是……为了救你。”
“我知道。吹气救人的法子自古就有。你不必解释。你昨夜为了救我，命都不要了。以后这种舍身犯险的事情，少做。”
“你以后不要跟着我。”
高秉烛走了。寥寥数语，其中包含多少情意，也许只有两人才知道。
高秉烛是去龙门渡口。他要看看援兵们昨夜都有什么收获。
马车被截住了，铜料被收缴了，凶徒抓捕了十二人，为首之人逃脱。
“既然能跟上马车，顺藤摸瓜不好吗？”嘉乐摇扇道。
收缴这批铜料算什么，以前的铜料去哪里了才是关键。
“许是月华君没说清楚？”弄月道。
“武思月可能不清楚，但高秉烛肯定知道。”嘉乐道，“唉，就不能有一个沟通良好的合作吗？”
那个杀手的手戟是奁山铜铸造的，这一点，嘉乐还是通过高秉烛知道的。所以高秉烛关心的，定然也是铜料的去处。
又是一桩没有沟通的行动。
不过……嘉乐扇子一顿，“如果援兵里有内奸，那就另当别论。能抓捕这些人就算不错了。”
“郡主，援兵是兵部尚书宋凉率领的京畿大营。”扶风道。
“郡主，京畿大营里有内奸？”弄月瞠目结舌。
“不是内奸，也是庸才。”嘉乐不客气地道，“铜料被掉包，宋凉不会以为是第一次吧？第一次就让他凑巧赶上了？不是第一次，还不去顺藤摸瓜，剿了他们的老窝？”
“那月华君不也是……？”弄月赶忙咽住了。宋凉是庸才，那月华君也是。两人谁都没追马车的去向。
扶风：“郡主，他们不是抓住了凶徒吗？也许能问出点什么来。”
高秉烛守在一个水塘旁。他在守株待兔。
这是附近唯一的水源。那为首的凶徒定会在这里露面。
大理寺裴谏带着圣人谕旨到了百里府。进门就找百里家家主。
这下没人争抢了。
因为铜料被中途转移，百里延被定为贪墨，圣人要彻查百里产业。
族人唯恐被牵连，一个个往后缩。最后还是去也不是留也不是的柳七娘，代未婚夫婿跪领了敕旨。
如此，百里家将来好也罢，坏也罢，家主位子已定——百里弘毅。
随着敕旨的到来，百里产业被封，百里府无以为继，府里仆人被遣散。偌大个百里府，只剩下管家百里五、侍卫申非。
还有去留皆不是的柳七娘柳然，和她的侍女芸芝。
柳七娘知道，如果她此时走了，就再也进不了百里府的大门了。
大理寺卿高升在圣人面前指控百里延贪墨，圣人愠怒。
“百里延是神都第一干净之人，他贪墨？”
“郡主，大理寺去查百里家产业了。百里家不会倒了吧？”弄月担心地道。
嘉乐：“‘查’，又不是‘抄’。查完没问题就还回来了。裴谏做事还是可以信一信的。”
就算被刮去一些，大半还是会还回来的。
“可百里尚书被定为贪墨了啊！”弄月道。
“唉，”嘉乐一叹，“不相信百里公贪墨的是圣人，下旨定罪、要彻查百里产业的，也是圣人。先查了再定罪也好啊，先定了再查也不怕被打脸？”
“郡主。”弄月赶忙小声拦道。
嘉乐犹不满，“内卫和大理寺就这么断案？贪墨……贪墨的铜料在哪儿还没找到呢，先忙着给人定了罪了？”
这回弄月没拦她了。只要不是议论跟圣人有关的，她家郡主的小命就还好。
扶风：“奉御郎说百里尚书贪墨的铜矿都被宋凉收缴了，现在京畿大营。”就是龙门渡口收缴的那批。
嘉乐嗤笑一声，“不是说天堂工程物料亏空由来已久？就缴了那么一次就由来已久了？就那么十几石铜料也不够由来已久的啊。整天糊弄谁呢！”鬼话连篇，圣人居然也信？
弄月赶忙拦道：“郡主。”
内卫奉御郎和月华君，那可是他们武家人的宝贝。郡主这话，圣人听了该不喜了。
铜料去了哪里，他们武家人自己都不关心，郡主跟着着急个什么劲儿？
嘉乐犹道：“欺下瞒上，粉饰太平，武攸决不知是在帮武家，还是在害武家。”
“郡主……”弄月赶忙端了茶，送到嘉乐嘴边。
百里弘毅匆匆撇下围堵百里府的族人，是要去拜访黄安。
谁知刚进门没看到黄安，看到了黄安的灵堂。
黄安是在婚宴前一天故去的，怪不得没能来参加婚宴。
百里二郎耿直，上来就跟人家说要开棺验尸。被人斥骂和驱逐。
好在他指出了黄安死因可疑，黄安的遗孀最终同意验尸。
铜料来自奁山，告密者也来自奁山，莫非告密者与奁山铜矿被贪墨有关？很多人有此疑问，圣人也有。
这回武攸决和高升都如实禀报了：尚且不知。
告密者从奁山一路被追杀至神都，沿途所有护卫官兵都被冲散，显见得所要告的密非同小可。
但这天大之密偏偏要找百里二郎，可见这密，与百里家有关，与奁山铜矿有关，但绝不仅仅是铜矿被贪墨这么简单。
这背后有更大的阴谋。
嘉乐一怀疑窈娘，二怀疑柳襄，三，还在暗搓搓地怀疑她的堂姐，永川郡主。
但要着手，她会从巽山公柳襄开始。
窈娘如不出所料，就是个杀手，说不好听点，就是阴谋手里的一把刀，就算知道些事情也有限。既然她与高秉烛有牵扯，嘉乐就把窈娘放到了高秉烛面前。
可惜高秉烛不听她的。
她想跟永川套近乎，可惜两人自幼不合，又分别数年，又一个住宫内，一个居宫外，这近乎就套不起来。
所以她想盯柳襄。
可惜她有深夜晚归的记录，东川王不知怎么知道了，罚她禁足郡主府。连扶风都不让出门。
嘉乐只好消停了一阵子。
圣人不相信百里延贪墨，也不确定告密者所为何事，但铜矿在她老人家眼皮子底下被人调换，联昉半点儿消息都没有。这让她对公子楚心生不满。
公子楚压力陡增。他心知是联昉内奸之故，但苦于一时查不出来。
百里弘毅开棺验尸，果然发现黄安的死不是意外，而是被人杀死后放火焚尸。
工部监修黄安，天堂工程监工，怕是如他阿爷一般，知道了些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被人灭口了。
高秉烛果然在水塘边，抓到了龙门渡口偷换铜料的为首凶徒。
这是他遇到的春秋道的第十五个人。终于有个能开口的。
“信号指向何处，我便将铜矿运往何处。令牌是上面给我交易用的。”
高秉烛于是收获了一枚尚不知用来交易什么的令牌。
百里弘毅则翻查黄安遗物，收获了一张波斯郁金油的订单。由此牵扯出了黄安的小妾，翟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