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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我的母亲,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恶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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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母亲,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恶心的人。

    几十年里,我从来没有一刻不以她为耻。

    她是卖国求荣的汉奸,她是汪伪政府的走狗。

    民国三十七年里,她害死过无数忠烈英魂。

    祝曼茵死了。

    她死在1997年一个艳阳高照的冬日。

    赵阿婆打来电话时,已经是十天以后了。

    听说是房子里散发出的腐臭味实在让人无法忍受,邻居才不得已去敲门。

    她是在睡梦中去世的,她是自杀的。

    祝曼茵没有其他亲人,只有我一个女儿。

    我不得不从香港回来处理她的后事。

    回来的那天赵阿婆去村口接我,离开太久我已经记不得回老房子的路。

    她说,祝曼茵是外来人,祖坟不在这里,所以只能继续把棺材停在屋里。

    「处理完就赶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唉!苦命人呦……」

    赵阿婆把我送到门口,便叹着气离开了。

    我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起面前的老房子,其实和我当年走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院子里结了一些蜘蛛网,台阶也有些松动了,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看上去像是很久没有人打扫过。

    祝曼茵老了,她曾经很爱干净的。

    我推开老房子的门,祝曼茵的棺材就被放在屋子的正中央。

    我有些恍惚,竟然有些不敢相信她就这样死了。

    纵使我和她没有什么母女情分,但看到这个场景还是有一些难言的感觉。

    我犹豫了片刻,上前慢慢拉开了棺材盖,只看一眼便忍不住干呕起来。

    她的脸已经烂得模糊了,身上的尸臭味难以掩盖。

    我没见过她苍老的样子,只记得她过去是个风华绝代的女人。

    可她却独自腐烂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独自腐烂在1997。

    赵阿婆说,祝曼茵刚来村子的时候,总有媒人过来说亲,但她总是以自己「克夫」为理由拒绝。

    其实这样说也没错,祝曼茵结过两次婚,第一次嫁给了一个商人,第二次嫁给了一个汉奸。

    算上年轻时的相好,三个人里面没有一个活过三十五岁的。

    我问过她,我的父亲是他们中的哪个。

    她只是很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哪个也不是。」

    我又问她,那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她还是很轻描淡写地说,「纠结这个干什么,无论是谁都已经死了。」

    我无言,此后便再也没有问过关于我父亲的任何问题。

    赵阿婆喝了一口热酒,被呛得面红耳赤,我赶紧递了帕子过去。

    「她呀,真是可惜了那么漂亮喽!当年我那个五弟弟天天围在她身边,不是送围巾就是送胭脂的,轰都轰不走喂……」

    「她是上海来的,长得漂亮心气儿又高,但孤儿寡母的日子也不容易,就这么过了三年,后来慢慢还是同意了……」

    「本来都定好日子准备办喜酒了,突然镇里来了几个人就把她带走了,说是、说是什么卖国贼!」

    「哎呦,谁信呦!我那个弟弟就跟着去了镇里要人啊,可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就跟丢了魂儿一样,后来没多久就出去打工了,她也再没回来过……」

    祝曼茵在1948年坐过八年牢,罪名是「通敌卖国」。

    而我被赵阿婆收养了八年,直到1956年祝曼茵被放回来。

    在我还不知道「汉奸」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它就已经深深烙印在了我的灵魂里。

    后来到了结婚的年龄,也从来没人愿意给我说亲。

    祝曼茵并不在意我是否能够嫁得出去,准确来说,她并不怎么在意我。

    每天除了一日三餐,我们几乎并不交谈。

    她最喜欢看老照片,最喜欢写日记。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我也不是一个孝顺的女儿。

    1973年,我去县里打工,认识了一起做工的刘仁达。

    他不嫌弃我是个汉奸的女儿,我也不嫌弃他是个跛脚的瘸子。

    我们就这样一穷二白地结了婚,唯一惊讶的是,祝曼茵用不多的积蓄给我打了一条金项链。

    后来没多久,我和刘仁达就去香港跟着朋友做生意,直到定居,再也没有回来过。

    二十几年,我几乎快忘了祝曼茵的存在,如果不是她突然去世的话。

    我将祝曼茵的遗体火葬后,就拜别赵阿婆回到了香港。

    临行前,赵阿婆给了我一个箱子,都是她之前帮忙收拾老房子时整理出来的东西。

    回到香港后,这个箱子一直被我放在仓库里,从未打开过。

    2001年,赵阿婆去世了,我和家乡失去了最后一点牵绊。

    往后的二十年,我再也没有听到过故人的名字。

    直到今年,我也老了,刘仁达早就已经去世,儿女也各自成家立业,我开始慢慢对过去的事情释怀。

    我最近总是想起祝曼茵,也许是人上了年纪开始怀旧,不知道她以前是不是也会这样。

    我从仓库里找出那个箱子,积压了二十几年,上面已经落满了灰尘。

    里面的东西并不多,除了几件祝曼茵生前的布衣外,还有一件做工精细的旗袍,一本已经泛黄的日记,一张黑白的照片,还有一枚子弹头。

    照片上的祝曼茵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身漂亮的小洋装,脚踩一双高跟皮鞋,戴着网纱帽,笑吟吟地挽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胳膊。

    这张照片我过去见过,因为祝曼茵几乎每天都要拿出来看很久。

    我曾以为这个照片上的男人是我的父亲,但祝曼茵提起我父亲时从来不会有任何情绪波动。

    慢慢地,我放弃了这个可笑的想法。

    那枚子弹头我也是见过的,因为祝曼茵把它做成项链一直戴在胸前。

    我将祝曼茵的几件衣服和旗袍小心挂好,回到座位上打开台灯,戴上眼镜开始翻阅那本日记。

    我才发觉,我对她的了解是那样的少,少到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与其说这是一本日记,倒不如说是一本传记。

    一本祝曼茵的人生传记。

    它是祝曼茵在1963年写下的回忆录,也是她八十二年苦难人生的终章。

    打开第一页,封面上写着几个字——

    《民国三十七年手札》。

    1963年4月26日 小雨

    我不知道该怎么叙述我这荒唐、凌乱的一生,想写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写起。

    如果在我死后,有人能够看到这本日记,请在阅后烧掉它罢。

    带着这些记忆生活,实在是太痛苦了,哪怕只有一个人能够为我分担,也谢谢你了。

    1910年,我的姆妈被卖给了我爸爸当小老婆,姆妈是个漂亮女子,只可惜生在了穷人家。

    不过这样的世道,漂亮女子生在什么人家不苦呢?都一样罢。

    我爸爸是个乡绅,家里也算有些田地,姆妈虽然经常被其他几个婆姨欺负,但也不曾短吃短用。

    姆妈肚皮争气,连生了两个男娃,我爸爸很开心,姆妈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

    不过那几年,真是很混乱的年份啊,不仅上海,全国各地都在起事,我爸爸不敢出头,生意也停了不少,生怕被人当街打死。

    1912年,县太爷在衙门口被杀死,一群穿着西洋军装的人占了我们这里,我爸爸的田地全部都被收走了,大院子里的下人也都被遣散了。

    幸好大娘花钱打点了军爷,我爸爸才保住一条性命。

    田没了,我爸爸以前生意上的朋友也都不敢再和他来往,生怕惹事到自己身上。

    我爸爸见家里没钱了,只好卖了刚刚九岁的大姐姐到窑子里去,人伢子嫌大姐姐年纪小,还不能做事,我爸爸求了很久才换了五块大洋。

    女子不值钱的,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是卖女子的。

    很快,靠卖大姐姐的钱就花光了,我爸爸又卖了二姐姐……

    这样的苦日子到了1915年,姆妈又生下了我,我爸爸也想卖掉我换钱,但我还是个婴孩,会有谁想要呢?

    我爸爸很生气,直骂姆妈生了一个“赔钱货”,甚至恨到都没有给我起名字。

    我有什么办法呢?如果可以的话,我一点也不想出生啊。

    我已经记不得我的生日是哪天,只记得是个冬天,姆妈给我起名字,叫我“冬君”。

    我爸爸是个酒鬼和烟鬼,是个窝囊男人,他不再是地主了,但他放不下脸面去给别人做活,于是他逼着几个姨娘去卖针线。

    我的两个亲哥哥,春生和春来,刚刚十岁就要去码头帮别人卸货,瘦得像是两道影子。

    我那个时候只有六岁,是家里唯一剩下的女孩了,我每天都要帮姆妈给爸爸和几个姨娘洗衣服。

    我爸爸总是说,「等再长大些,就能卖个好价钱了。」

    先写到这里吧,立女回来了,我要给她做饭了。

    过去的事情哪里是这么容易说清的呢?说不清的……

    1963年5月2日 晴日

    继续接着上次说吧,前几天做工很累,没什么精力写了……

    1922年的秋天,我的两个哥哥先后去世了,他们在码头染了病,姆妈求了爸爸好久才请了郎中来家里,但郎中说他们染的是瘟疫,得去医院打针才能好。

    我爸爸不想花掉买酒钱,把我的两个哥哥扔在了草房里,不许任何人接近他们,姆妈也不可以去照顾他们。

    没过几天,他们都死了,姆妈也疯了。

    我爸爸看姆妈没用了,就用三块大洋把她卖给了一个地痞。

    我经常偷偷跑出去看姆妈,但她疯疯癫癫,已经不认识我了。

    后来,姆妈消失了,有人说她又被卖到了窑子里,也有人说她死了。

    我再也没有见过姆妈了。

    直到1930年,我十五岁了,我不知道哪天爸爸会像卖掉姆妈和姐姐一样,把我也卖掉。

    可是他没有卖掉我,他对我的态度还比以前好了很多。

    他不让我再去洗很多衣服,他总是让我进屋里去给他按摩捏脚,有时候也会给我买一些好看的衣服和发箍。

    他总是喜欢让我坐到他大腿上,然后用手不停地在我身上摸来摸去,他总是夸我,「冬君可真好看,爸爸怎么舍得卖了你呢?」

    我很害怕我爸爸这个样子,但我不敢忤逆他。

    直到有一天他把我按在桌子上开始撕扯我的衣服,我拼命地呼救并用手击他,他恼羞成怒,用麻绳将我捆了起来,狠狠扇了我几十个巴掌。

    我被打得不省人事,意识模糊时清脆的敲击声突然在耳边炸开,我爸爸倒在了我的身体上,一股温热的液体也渗进了我的衣领。

    我看见二姨娘剧烈抖动的身体,我看见她手里残留的花瓶碎片,我看见她眼里迸发出的强烈的恨意,还有夺眶而出的泪水。

    我忘了,四姐曾经就是这样被我爸爸强暴后卖给了人伢子,被折磨死在了窑子里。

    二姨娘不喜欢我,她总说我和姆妈一样长了一副狐媚相,可她哆嗦着帮我解开了绳子,把我抱下桌子后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我。

    我知道她想四姐了,我也想姆妈了。

    1930年8月27日,二姨娘在街口被枪毙了。

    提起往事实在有些哀伤,立女也快回来了,我先去做饭罢。

    1963年5月6日 晴日

    这几天做工做得比较多,老板说多给我一点钱,可以给立女买件新衬衫了。

    今天有些空,继续写吧……

    我爸爸死后,我以为我不用再被卖掉了,但大娘很快叫了人伢子来看我。

    她说,这丫头长得俊,年龄也慢慢大了,贵人老爷们肯定喜欢。

    人伢子力道很重地用手在我的脸上掐了一把,他问大娘,「是雏莫?」

    大娘心虚看我,她不确定我到底有没有被父亲强暴,但为了多卖些钱,她仍是满脸赔笑告诉人伢子,「保准是雏,水灵得很!」

    我跪下不停给大娘磕头求她不要卖掉我,她一边亲吻手里的洋元,一边关上了大门。

    十块大洋,我被卖到了窑子里去,人伢子说冬君这个名字太像个女学生,他给我改名叫「红姐儿」。

    我的第一晚,被一个福建来的商人用三十大洋买下了。

    他们给我洗澡、画眉、梳头,穿上美丽的旗袍,我像是一个被精心包装好的商品等着顾客来验收。

    他肥胖并满是臭汗味的身体紧压着我,用他那干涸裂皮的厚嘴唇吻在我的脸上、脖子上、胸口上。

    他一直重复地说,「红姐儿,你真是个漂亮女子!」

    账房里妈妈正在开心地数着洋元,房间里嫖客正在开心地享用他的商品。

    除了我,所有人都为我的漂亮感到开心。

    哪里还会哭呢?流眼泪都不是我的权利。

    凭借着「漂亮」,我很快就成了街上最贵的窑姐儿之一,不过我还是比其他的窑姐儿要好一些了,我每天只需要接两到三个客人,可她们就很惨了。

    不对,沦落到这里的女子哪个不惨呢?

    我认识一个好朋友,她叫「翠莲」,她和我一样也是死了爸爸后,被姨娘卖来的。

    她比我早来两年,她告诉我这里的窑姐儿过两年色衰以后,就要被再次卖掉,可能要卖到更远的地方去,卖到更坏的人手里去。

    她说,我们一起逃跑吧,把客人送的东西当掉以后,可以换两张车票,我们坐火车去南方,虽然苦,但至少不用再受这样的凌辱。

    我同意了,我们约定好三天以后的凌晨在车站碰面。

    我收拾好包裹,当掉礼物换了钱,一刻也不敢停地跑去火车站。

    可火车站哪里有翠莲的影子呢?只有几个拿着棍子的壮汉一早就在等我了。

    他们把我抓了回去,他们把我身上的钱全部夺走,他们把我捆在凳子上用鞭子狠狠地抽。

    哪里有翠莲的影子呢?

    哦,原来翠莲在妈妈那里得了好去处,她举报了我就不用被再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我被他们打了一整个夜晚,打得昏死过去再用盐水浇醒,继续打到昏死过去。

    妈妈说,不如把我的价格放低下来,这样每天就能多接一些客人。

    于是从那以后,我每天都要接至少四五个客人,因为我不仅「漂亮」,而且「便宜」。

    那是我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一段时光

    作为一个女子我活得那样没有尊严,作为一个人我连牲畜都不如。

    不说了,光是回想一下就要流泪,立女快回来了,我去给她做饭罢。

    现在真好,没人再去这样卖女子了,现在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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