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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劳燕分飞各西东,别离偏逢落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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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寒潮的来临,宣告了上海冬天的独特之处。家乡的冬天,外面寒风刺骨,屋里依旧温暖如春,城里有暖气,乡下也有火炕。然而,上海的冬天有点儿像地中海式气候,冬雨时缓时急,稀稀拉拉地连续半个多月都不带消停的。校园里,冬雨摧残着最后一缕秋色,一切都显得那么地萧瑟和黯淡。路上,需要穿着军大衣,打着雨伞。宿舍里,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拉起了交错纵横的晾衣绳,晾起了衣服,进门还得提防脚下那些用来接水的洗脸盆,一不留神就可能会踩雷。潮湿程度可想而知,被褥摸起来都有种黏糊糊的感觉,仿佛能拧出水来。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把同学们从被窝里揪去出操实属一项艰巨的挑战。至于早操取消与否跟雨量无干,完全取决于武装部长当日的心情。有时,纵使雨势凶猛,他也会在广播中气急败坏地要求出操。有几次,雨已经停了,然而当肖恩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把男生们都赶到操场上了,才听到他在广播中通知“因地上积水太多,今天早操取消”。这简直就跟玩俄罗斯大转盘一般,毫无定数可言。外语92203a班旷操的人数与日俱增,肖恩因此被辅导员叫到了办公室狠狠地羞辱了一番。

    “你这种人,能当班长吗?!”,这是自打入学以来辅导员跟肖恩说过的第一句话。他这种说话的方式让肖恩从内心上立刻生出了一丝抵触情绪,但面对质疑,肖恩依然首先选择了顺从,他低下了头,诚惶诚恐地认错,试图解释:“对不起,我工作……”

    但辅导员却并不打算听他的辩解,不依不饶地追了一句:“你这个班长是怎么当上的啊?!”

    “我是大家……”,肖恩抬起了头来,试图阐明自己是通过民主选举而当上班长的,但辅导员却开始变本加厉地羞辱人了:“我们这里是外语系,你懂吗?就你的那种发音,你还外语系?‘汪、吐、脆’(one, two, three),你自己说说看,你说的那能叫英语吗?就算是洋泾浜英语,它也不长你这样儿的啊!就你这样子,还当什么班长啊?!”

    眼前的辅导员,穿着入时的夹克衫,头戴一顶好像从未摘下来过的深绿棒球帽,外表和打扮与一般的大学生并无太大差异。实际上,他不过刚从外语系毕业,留校任教也没多久。按理说,他应该更懂得关心师弟师妹们的疾苦才是,但他不一样,他的信条时常挂在嘴边:“要想出名,就必须对学生们狠一点儿!”大家谁都知道,他之所以能留校任教,全凭家中那股“关系”,而他留校的目的也是路人皆知,就如他常言,仅为混个上海户口,别无他图。

    就事论事,如果是因为班级管理问题而被批评上两句也没啥,但辅导员他现在已经明显过界了。肖恩桀骜不驯地高昂起头颅,脸上大写着“不服”二字。

    虽说肖恩主要靠自学成才,但在中学时代,他的英语水平已然在学校里名列前茅。通过长年累月的录音机练跟读训练,他口语的流利程度更堪称出类拔萃。此外,辅导员平时基本不太露面,从未曾听肖恩说过一句英语,真不知他的论断基于何种逻辑,他那“汪、吐、脆’(one, two, three)”的发音又是在模仿何方神圣。不可否认,肖恩的确有那么几个发音受到了家乡方言的影响,尽管他当时尚不自知,但对于刚入学的大一新生而言,是一种普遍现象,根本没必要这样大惊小怪的。

    在第一节语音课上,肖恩确实曾闹出过笑话。但若非恶意解读,也算不上什么奇耻大辱。那天,趁着还没上课,肖恩开始自吹自擂:“北方话就是普通话,普通话就是北方话!现在的普通话是根据《康熙字典》来的嘛,《康熙字典》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咱大东北啊!所以说——我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

    他说这番话时夹带着浓重的大瓦帝国口音和语调,尤其是“准”字,发成了“[zun]”。话音未落,宛晴立刻以惟妙惟肖的模仿回应:“我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zun])”。教室里立刻笑成了一片。肖恩挠了挠头,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普通话诚然并不如他所想的那么标准。

    宛晴友善地笑着,指着教室前方的风扇开关,冲肖恩喊道:“侬帮帮忙好勿啦,揿一下!”肖恩有点儿懵,没听懂她的意思。她又重复道:“让侬揿一下!揿一下!侬晓得哇?”上海话里的“侬”就是“你”的意思,这个肖恩能听懂,可是“揿一下”是什么意思呢?他怀疑是不是听错了,她说的好像是“亲”,但发音却是第四声。难道,是因为这位她的普通话说得不标准,想要让自己去“亲”一下她吗?这可万万使不得哦!这些上海女生,未免也太开放了吧?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要自己去亲她呢?这时,罗兰也加入了进来:“让侬揿一下就揿一下嘛!怎么还这么扭扭捏捏的呀!我们女生很冷的,侬揿一下不就好了的吗?”天呐!她们说得可轻巧,这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能说亲就亲呢?你们冷,关我什么事儿啊?冷了就要跟我亲热啊?还两人轮着上!再说了,肖恩还没亲过女生呢!

    然而,他转念一想:作为外语系的男生,起码的绅士风度还是应该具备的,不能就这样公然伤了女士们的面子。但是,如何展现绅士风度呢?在电光火石之间,肖恩把心一横,咬紧牙关做出了一个英明的决策:他向宛晴深情地献上了一个飞吻。

    教室里笑声四起。肖恩呆若木鸡,不知所措。更让他惊恐不已的是,罗兰已经大步流星地径直朝他笨了过来。肖恩吓得连连躲闪。谁知,罗兰却恶狠狠地推开了他,径直走向了电风扇开关。“啪啪啪”几声脆响后,头顶上的吊扇陆续停止了转动。

    在课堂上,肖恩又百折不挠地把双元音的[ei]发成了单元音的[i],语音课老师花费了整整一节课的时间来帮助他,但他却虚心接受坚决不改。蔡永在乐不可支地趴在桌子上大笑不已,不可自制地用手不停拍打着桌子。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节语音课让肖恩在外语系彻底出名了。

    对于同学们的嘲笑,肖恩并不介意。就拿蔡永在来说,他的发音也深受福建方言的影响,他总是将“the”这个单词读成“[le]”。他有什么资格来嘲笑自己呢?分明是五十步笑百步嘛。但这毕竟是同学们之间的事情,无论怎么闹都无可厚非,但辅导员却不可以,他不应该这样。他拿着老师的工资,披着老师的光环,不辅导学生还反过来嘲讽学生,这显然不太合适。

    肖恩捏紧了拳头,暗自下定决心:决不再让发音成为别人嘲笑自己的理由!正在这时,严老太婆的到来救了肖恩一驾。眼见自己的顶头上司来了,辅导员马上换上了一副笑脸,春光满面地向严老太婆汇报着鸡毛蒜皮的琐事,频频点头哈腰。前世无怨今世无仇,为什么辅导员会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成见呢?肖恩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在期末考试期间也没有停止思考这个问题。最终,肖恩好像还是弄明白了:辅导员并非只针对自己,他对很多同学都是这样的,对方杰说的话更为过分。

    肖恩刚下晚自修回到宿舍,方杰就急匆匆地跑过来敲门:“肖恩,快过来,我们宿舍又打起来了!”

    在414宿舍里,杨伟正满脸是血地蜷缩在门后的角落里,眼镜的一条腿已经被打残了,歪斜地耷拉在滴答流血的鼻子上。李昂依然怒气未休,高举着枕头冲了上来,准备继续施暴,嘴里还在不停地嚷嚷着:“老子在重庆,想打哪个就打哪个!现在好了,来上海了,怎么哪个想打老子就打老子了嗫?!”

    “还真没看出来哈!”,肖恩伸手拦住了李昂,然后双手合十,笑道:“不知重庆有恶少在此,在下失敬!失敬!”

    “重庆恶少!哈哈哈……”,林一笑闻言,猛然间大笑了起来。然而,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他开始剧烈咳嗽,最终捂着胸口萎靡地倒在了床上。

    “装什么装啊?还重庆恶少呢!不吹牛逼你会死啊?你爹不就是个小小的车管所所长吗?杨伟他爹还是电力局的局长呢!你要是重庆恶少,我们起码也应该叫杨伟一声‘杨衙内’了吧?!哈哈!”,郑轼在一旁挤兑道。

    李昂没有理会郑轼,跟肖恩解释说:“是杨伟他先打我的!他每天晚上都开着收音机睡觉,而且开得声音很大,总在听什么《相伴到黎明》。这也就算了,但明天要考听力,大家都在认真复习备考,我只不过是让他把声音开得小一点儿嘛!结果这龟儿子一言不合,冲上来就打,还有王法吗?!”

    “是这样的吗?”,肖恩问杨伟。

    “我最讨厌你骂我‘龟儿子’了!”,杨伟嘟囔了一句,又低下了头去,目光呆滞地盯着镜片上的斑斑血迹。

    这时,林一笑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无力地朝大家摆了摆手,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他的脸上呈现出了一片令人恐怖的深紫色。

    “是哮喘!快送医院!”,方杰大声喊道。

    几个人连忙手忙脚乱地搀扶着林一笑上了自行车,匆忙赶往东方医院。医生给林一笑开了一种特效药,一剂喷雾下去,林一笑的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医院里门庭若市,走廊里到处都塞满了打点滴的人。肖恩费了好大劲才在值班护士的对面找到了一张凳子,几个人搀扶着林一笑,让他坐下来休息。值班的小护士动作麻利地帮林一笑固定好了吊瓶和吊针,然后心无旁笃地捧起一本《新概念日语》。林一笑好像突然找回了精神头儿,眼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彩,感叹道:“上海真好!”

    “你说什么?”,张轩不解地问道:“什么上海真好啊?”

    林一笑张大了嘴巴,又喷了一口药剂下去,然后摇头晃脑地说道:“土人,哥的世界,你永远不懂!只有上海才能生产出这种特效药,侬晓得哇?!”

    李昂大模大样地把凳子挪到了小护士身边:“excuse me, my dear lady, may i have a look at your book(对不起,我亲爱的女士,我可以看看您的书吗)”

    肖恩含笑瞅了瞅那位端庄靓丽的小护士,又看了看心怀鬼胎的林一笑和李昂,最终把目光停留在了心事重重的方杰脸上。

    黄浦江畔,肖恩与方杰并肩而行。从交谈中,肖恩贴近了方杰的内心世界。方杰极富有同情心。杨伟每天晚上点着蜡烛听收音机,宿舍因此被扣了不少分,大家对他都不太待见,除他以外,其他人都曾对杨伟动过手。他说杨伟很可怜,因为从小就失去了母亲,父亲又重新娶了别的女人,他只能在姑姑家里长大,但姑姑只是把他当作赚钱的工具。方杰对为杨伟能给握五门外语深感羡慕,但同时也流露出了极强的自卑感。肖恩深挖了一下他自卑的根源,竟然是因为辅导员的一句话:“你们广东人的英语是不是都像你这么差啊?”。这句话让他感觉整个家乡人的脸都被他丢尽了,他感到无地自容,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他提出说想在春节期间去肖恩家过年,但又不肯透漏原因,肖恩只好应承了他。

    “我想我爷爷,我买了他最喜欢的麦芽糖,但今年我无法亲手送给他了,过年的时候也不能给他磕头了……”,说起爷爷,方杰声音渐渐低沉,泪水开始在他眼眶中涌动。

    浦江上骤然响起的汽笛声掩盖了他的哽咽声。

    回到学校时,已是午夜时分。整个校园已被风雨所主宰,犹如一个失落的世界。夜空深沉,偶有闪电划过天际,瞬间照亮天空,映照出惨白的景象。西伯利亚大马路上,树木在风中摇摆,发出了低沉的呻吟声。雨水砸在地面上,溅起了一片片的水花,仿佛在奏响着一曲忧郁的乐章。

    外语楼前,那棵法国梧桐树婆娑摇曳,轮廓在风雨中隐约可见。树下,伫立着一男一女。男生修长的身影在风中傲然挺立,俊朗的面容带着一丝忧郁。女生身材玲珑有致,柔和的轮廓在风雨中显得更加精致。她的双眸中满是晶莹的泪水,嘴唇微微颤抖,如同风中的花瓣,让人不禁心生怜爱。

    “请你看着我的眼睛!”,男生突然冲上前,用力地摇晃着女生的臂膀:“说好了的,毕业了你就跟我一起去北京,可是现在为什么?为什么你一个人回了武汉?!”

    女生以哭泣作答。在男生的摇晃下,她犹如一棵在风雨中挣扎的小树,默默地承受着一切。

    “你说呀!”,男生的情绪几近失控。

    “我已经努力了!我家里也竭尽全力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服从分配,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你,就请忘了我吧!”,言罢,女生已经泣不成声。

    肖恩猛然间意识到,最近正是毕业班分配的时候。一年一度的劳燕分飞之日竟这么不识趣地选择了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天气。这幕凄美的画面对肖恩造成了强烈的思想冲击。户口和毕业分配制度早已决定了一切,哪儿来的就要回到哪里去,最终还是尘归尘,土归土,他们这又是何苦呢?

    思想品德教课的教材里说的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大学里谈恋爱就是在自酿一杯苦酒,所以——南曦涓,还是不要再去想她了的为好。但,真的就这样算了吗?肖恩又觉得于心不甘,于是第二天晚自习时,他一间一间教室地找过了,但始终没有找到她的身影。

    一年后,同样的故事同样在校园里上演着。大概齐可能是因为歌神张学友终于坐不住了吧,于是乎就发布了一首著名的单曲《分手总要在雨天》,歌词中唱到:

    “晨曦细雨

    重临在这大地

    人孤孤单单躲避

    转身刹那

    在这熟识的路旁

    察觉身后路人是你

    如一套戏

    重逢在这旧地

    而彼此不知怎预备

    一些叹气

    跟一串慰问

    和随便说一些赞美

    为何你眼光年月未变

    思忆怎么要再返旧年

    你说要走的一晚

    连绵夜雨

    也似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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