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无可奈何闯关东,纸醉金迷下江南
放寒假了,同学们大多都迫不及待地踏上了返乡之路。他们上大学后第一次放假回家,无疑是巨大的荣耀,堪比当年的新科状元骑着高头大马在大街上游行。然而,方杰却并没有回家,他跟着肖恩一起登上了开往大连的客轮。
辽南的大地、复州的山川,对方杰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在最初的日子里,他常常独自一人,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站在山岗上,凝望着远方的大海。肖恩也没去多想,还以为他是在寄情山水呢,可随着年关的迫近,方杰的情绪渐渐变得沮丧和焦躁不安,甚至几与肖恩发生了无端的争吵。直到大年二十八那天傍晚,他们因为小事拌了几句嘴后,方杰独自冒着暴风雪走上了山岗。
肖恩带着两条大黑狗追了出去,呼喊着他的名字,但四面八方都是狂风暴雪,几步之外就看不清人影。随着时间推移,肖恩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完全被狂风所吞噬,连呼吸也变得异常艰难。好在没多久之后,老黑狗在半山腰的一个僻静石崖下找到了他。肖恩搂住他的肩膀,以为他是想家了。方杰摇了摇头,两行热泪悄然滚落。
“我实在是不明白,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成天心绪不宁的,你到底是怎么啦?”,肖恩困惑地问道。然而,方杰却把肖恩搂得更紧了,轻拍着他的后背问道:“好兄弟,你实话告诉我,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肖恩眉头紧锁,更加疑惑不已:“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要是想家了,现在马上回去或许也不迟!可这跟自私不自私有什么关系呢?”
方杰哽咽着回答说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感觉……很对不起你!” 肖恩不解地追问道:“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啊?你来我家过年,是我的荣幸。我们全家都欢迎你的到来,我相信你能感受到的。可这有什么好对得起对不起的啊?!”
方杰继续解释道:“是我太自私了,我真的不应该这样做的……” 肖恩急得直跺脚:“你怎么越说我越听不懂了呢!” 方杰颤抖着声音说道:“怪我一直没跟你说清楚……谁不想回家过年呢?我爷爷已经九十多岁了,他做梦都希望能在过年的时候看到我。但是,如果我回家过年,学校就会把补考通知书寄到我家里。这个年,还让我怎么过呢?所以我想来想去,最后才跟系办说我寒假来你家过年,请求他们把补考通知书寄到你家里来。但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他们居然在收件人那里写上了你的名字,还在信封盖上了一个长条形的‘补考通知书’印章……”
一阵寒风掠过,雪片划过肖恩的脸颊,如同刀割一般。
肖恩恍然大悟,原来他为了躲避补考通知书,竟然选择了闯关东。但是他也明白,方杰在这个特殊的时期更需要他的陪伴。他笑着说道:“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儿呢!不过你放心,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厚,抗造!你担心的那些问题,对我来说都不是个事儿。不过,我还真挺佩服你的,你怎么能事事都为别人考虑得这么周到啊!就冲这个,等会儿我可要多敬你一杯!走吧,回家喝酒去!”说罢,他不由分说地将方杰拽了回去。
回到家里,一桌丰盛的酒菜已经在里屋的小炕桌上等待着他们。看见他们回来了,父亲将壶中的酒拿到隔壁的炕炉上去重新加热。母亲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血肠,不停地叨叨着:“赶紧趁热吃吧!小喜明他家今天杀猪,刚送过来的血肠,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多吃点儿吧!我说他爸啊,你让孩子们喝这么多酒干什么呐?!你们两个也是的,不能人家让你们喝你们就喝啊,喝酒伤身!不知道吗?人这一辈子,什么事儿都能趟上,金山银山也会有花光的那一天,但只要咱有个好身体,就不怕没柴烧!你们俩今天就别喝了吧,多吃点儿菜!”
肖恩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好了,妈!你就少啰嗦两句吧!”母亲显得有些不高兴了:“怎么了?现在念大学了,看不起我了是吧?”方杰连忙说道:“妈,您放心!您说得对,我们听妈的话,不会多喝的!”
这一声“妈”叫得自然而然,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改过口,也尽到了一个儿子应尽的基本义务。
酒是肖恩的父亲用自家的小米酿制的米酒,甜而不醉,肖恩跟方杰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个尽兴。屋子里的水汽慢慢在窗玻璃上结成了厚厚的一层霜花。酒过三巡,平时不怎么喝酒的方杰开始对杯中的米酒产生了兴趣,仔细打听了酿酒的工艺和流程。然而,当他得知酿酒的原料竟然是小米时,他有些不太淡定了,因为在他这个南方人的概念中,小米是不能给人类食用的,而只能用来喂鸟。
返校后,方杰一头扎进了图书馆,全心全意准备补考。林一笑回来后,没有多说一句话,面色铁青地将拉杆箱塞进床底,然后捧着一本《综合英语》走出了宿舍。
《综合英语》是贯穿大一到大四的核心课程,一年级阶段由严老太婆亲自主刀,上学期的期末考试,她关了将近一半的同学。
李小晋的情况更惨,他被关的不只是综合英语,总共有三门功课红灯高挂。但他却跟个没事儿人一样,整天嘻嘻哈哈地四处游荡。他回来时,背了一个与他身高相仿的大型牛仔包,手上还一左一右地拎着两袋超级旺仔大礼包,一进门就匆忙地塞进了被窝,生怕被人看见。
王家波发现了宝贝,疾步上前,眼里闪烁着好奇:“这是什么好东西啊?这么多?给谁准备的啊?我们都是同学,没必要这么客气吧,哈哈!”
“放下!别动!”,李小晋像老母鸡护住小鸡仔一样急忙扑了过去:“走开走开!不该问的就别问那么多!”
“切!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不就是几包饼干吗?弄得这么神秘……”,王家波说着,从书桌里掏出几包青岛产的饼干,宿舍里每人一包。
肖恩连忙把妈妈临行前塞进书包里的几个国光苹果也拿了出来,分给了大家。
“这什么东西啊?皱皱巴巴的!”,李小晋推开了恩的手:“这也能叫苹果吗?我告诉你,我又不是没吃过苹果,除了红富士,其他的在我眼里都不能叫苹果,懂吗?!”
肖恩心中不悦,同时也感到纳闷儿:家里以前留下过年吃的苹果都是溜光水滑的,不仅有红富士,还有红星、黄元帅和乔纳金等稀有品种,但今年留下的却只有这些邹邹巴巴的不招人待见的国光蛋子了。
李小晋的旺仔大礼包完全是为女生们准备的,男生们连个渣儿都没分到。午饭后,接到通知的女生们陆续涌入宿舍,李小晋忙得不亦乐乎,热情地与她们寒暄,然后逐个赠送了内涵丰富的大礼包并殷勤地礼送出境。最后,只剩下郝平一个人。
李小晋随即开始了他的茶道表演:“喏,这个是关公巡城……像这样的呢,就叫韩信点兵的啦!”
郝平接赞叹连连:
“哦,好香哦!”
“哇!你们潮汕的茶道这么有文化呀!”
“哇!你们广东的男生是不是都懂茶道呀?”
“麻麻呆啦!”,李小晋极力掩饰着难以名状的自豪感,接过话头说道:“可惜学校没条件,否则得闲时可以为你煲上几道靓汤的哦!”
“好耶!好耶!”,郝平眼中闪烁着光芒,回应道:“那就这个周六晚上吧,我请你来我家里做客!好哇?”
“呵呵,不急,大把时间啦!”,李小晋给郝平再斟上一杯茶,说道:“等我们把事情干了,再好好庆贺也不迟嘛!”
“哦,好的呀!”,郝平兴奋又急切地问道:“东西都带过来了吗?”
李小晋拉长着声音说道:“别急嘛!多哦~多着呢!”
肖恩和王家波相视一笑,微笑离场。
李小晋从麻袋大小的牛仔背包里倒出了一堆各式各样的耳机线,满满地铺在床上,都是高档的进口货,有爱华(alwa)的,索尼(sony)的,也有松下(panasonic)的。很多人都说是仿冒的,但做工却非常精良,质量也没的说。这种营生,当时江湖人称“倒爷”。这个词汇如今已经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但在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历史过程中,这些数以百万计的“倒爷”们利用信息差和物流差,低价买进高价卖出,以“蚂蚁雄兵”的方式推倒了计划经济体制最后一公里的防线。1991年12月26日,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解体,红旗落地,“倒爷”们趁机转战俄罗斯市场,将中国内地的羽绒服和风油精等日常生活用品倒腾过去,再将俄罗斯的皮革制品倒腾回国内,名噪一时。然而,大量以次充好的恶劣行径也造成了不良的国际影响。再到后来,“倒爷”们逐渐失去了生存的土壤,纷纷转型上岸。而李小晋这种校园“倒爷”,可能正好赶上了“倒爷”时代的最后一趟末班车,堪称“末代倒爷”。
耳机线的生意风生水起,不到一个星期,这俩“倒爷”就发达了:进价几块钱一根的耳机线卖到了几十块钱甚至上百块。
分钱的时候,李小晋也是相当地大气:二一添作五,一人到手一千多。
公元一九九三年,一千块钱是什么概念呢?那个时候,虽说“万元户”不再像五六年前那样会被市长亲自接见,也不再披红挂绿地在电视上亮相或者游街示众,但一千块钱绝对是一笔巨款,足以让不法之徒为之铤而走险。肖恩姐姐的工资是每月160块,她每个月给肖恩一百块钱作为生活费。王家波的父母每月才给他80块。也就是说,一千块钱大致相当于一个有着体面工作的大瓦帝国子民将近一年的收入总和,也足够一个普通大学生在校一个学期的生活开销。
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就赚到了这么多钱,但就如同海潮的涨退一样,来得快,去得也更快。李小晋很快就将这笔钱花光了,光去了一趟周庄就干掉了一半儿多。
当时的周庄刚开始受到人们的关注。青年画家陈逸飞一幅名为《故乡的回忆》的油画,让周庄这座千年古镇瞬间名声大躁。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使得那些喜欢追逐跟踪热点的文艺青年与文学青年们蜂拥而至。李小晋和林一笑在补考结束时就核计着要去哪里腐败一下,周庄这座原始的江南水乡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他们的首选之地。
当时的周庄,原住民们过着日出而渔、日落而归的生活,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的白发老人和光着屁股满街跑的小孩儿。街头的茶叶蛋和香干才卖几毛钱一个,老宅里的客房也只要十块钱一晚。因此,想要一下子花掉五六百块钱也不是一件易事。但这难不倒两位花钱大王,他们吃最好的饭店,唱最时髦的卡拉ok,一天一夜下来,一人干进去了五百多块钱。值得称道的是,这两位爷还曾与时俱进地约定过“aa制”,实属难能可贵。
但回来之后,林一笑意识到账目不平衡了,他算来算去发现自己多出了一百块钱,认为李小晋还应当再还他五十块。于是,当晚俩人便吵了起来。
林一笑声色俱厉地伸出手说:“别的什么都不要讲,还钱!少废话!”
“昨天晚上我有请你吃过一顿饭的吧?拜托,那也是小两百块钱的啊,我找你要过吗?”
“你少来这一套!昨天晚上是你请我的,请的就是请的,但那一百块钱是你说好了要大家aa的!”
“你没意思吧?!好啦好啦,你累不累啊?又不是还不起你,这么认真干什么?多大点儿事儿啊!闹腾!”
他们俩一旦开始争吵,必定会吵个不可开交,谁也不会让着谁的。但这次却有些出人意料,吵闹声徐徐平息,房间里陷入了寂静。
这时,周培兄出现在宿舍门口,他身穿一件草绿色的军大衣,向众人挥手告别。根据发展规划,二十年后,他们的村庄将会建造一家国际化运营的五星级酒店,而周培兄通过了英语和日语的选拔考试,被选派到日本的一家酒店勤工俭学,从最基础的刷盘子开始。
与周培兄的相处时间只有短短一个学期,他平日里总是在不声不响地闷头读书,专注于自己的学业,见面时只是微笑着点一点头,却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面对他的突然离去,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大家心中怀着满满的不舍和祝福,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路送到了十八间车站。
夜幕中,在车站昏暗的灯光下,周培兄再次向大家挥手告别。他就这样承担着村里给予他的使命东渡扶桑而去,成了他们班级中第一个离开的人。
再见,已经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情了。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曾经的相聚与告别仿佛就在昨天,却又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得遥远。每当想起那段岁月,他们心中涌起的感慨与深情仍然难以言表。虽然他们分离多年,但他们的友谊与默契从未减少,他们的故事将在彼此的记忆中永远延续下去。